以檔案構成複調──回李薇婷評《盧麒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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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檔案構成複調──回李薇婷評《盧麒之死》

一、

李薇婷近日在不同平台(微批虛詞)評論黃碧雲「非虛構小說」《盧麒之死》,以檔案的冷對應《盧麒之死》情感歷史(affective history)的熱為討論切入點,嘗試引證《盧麒之死》「刻意地落在檔案裡具有情感色彩的部分」。引情感入檔案,為冷注入活力。

我讀到李在不同平台的說法後,不禁疑惑這個冷熱對照的合理性。這個說法得以成立,是預設檔案之冷。但為何李會有這預設?搞檔案最引人入勝的部分,不就是檔案中處處都在的情感流露嗎?像五四研究中,最精彩的,不就是作家們書信來往中的刀來劍往嗎?或評論文章中的暗嘲明諷,又或電影廣告中鼓動中國人民站起來的熱情句子,都在表明,檔案並沒有李所說的那麼冷。

 

二、

而我想,《盧麒之死》與檔案研究不同的地方,並不是刻意落在檔案裡具有情感色彩的部分,反而是它引用的方法,其編碼方法,亦即其形式。一般來說,我們做檔案研究的,會把收集回來的檔案分類和編碼(不會像本雅明筆下的收集者那般不修邊幅),然後從這編碼形式中理出說法。而呈現的形式往往是,論者的說法為主,檔案的引用為輔。換個角度來說,即是敘事者聲音大於檔案聲音。

但《盧麒之死》運用檔案的方法並非如此。不同層次的聲音在這部「非虛構小說」來回穿插,而最含情感的部分,往往是敘事者突然插入的說話(以[]標示)。這種運用檔案的形式,興許才是這小說與一般檔案研究最為不同之處。

 

三、

另一個不同之處是,檔案研究要讓人了解選取出來的片段之脈絡,必須在腳註注明來源,這讓人有跡可尋,甚至可以驗證。

《盧麒之死》運用檔案資料時,抹去了來源說明。首先的結果是,讀者無從驗證檔案資料。書後雖然有參考資料目錄,但我們是難以驗證書中片段的真確性(你如何在茫茫的資料中尋回黃碧雲所引用的段落和句子呢?),甚至,黃碧雲在芸芸引用中,虛構出一兩條來,讀者依然是無從察覺和驗證的(我並不是說黃有虛構這麼一兩條,我只是在舉例,而其實,我也無從驗證)。

 

四、

然而,黃碧雲並不需要虛構這麼一兩條。小說運用檔案巧妙之處,在於抹去來源,把不同陣型、不同意識型態的檔案聲音放在一起。這帶來極為新鮮的閱讀經驗。以往,我們了解一個角色,往往是透過作者的描述,極端之處,作者會成為獨裁者,為了表達自己的聲音,調動角色去達到目的。

《盧麒之死》的新穎之處不在於運用現成材料,而在於如何運用(再次是形式問題)。這些材料本有自己的脈絡,來自左中右前後不同派別的報章,來自政府的檔案,來自私密的書信,來自訪問,每款資料都銘刻着刊印這些資料的載體/媒體背後想要表現出來的盧麒形象。而黃碧雲所做的,就是把片段從本來的載體中抽出來,然後重新編碼,匯集成眾聲喧嘩的盧麒形象。

 

五、

所以,我們又再次回來到巴赫金,再次回到「複調」。這回,黃碧雲把「複調」再推深一個層次,以不同意識型態、不同來源的檔案資料與自己的聲音並置,製造出眾聲喧嘩的效果。檔案資料的片段與片段間形成對話,甚至是衝突與爭拗(我們在書中可以隨處發現這些例子,這裡就容我躲懶不引述了),讓讀者在閱讀時不停從一種意識型態滑向另一種,造成獨特的閱讀趣味(這種趣味,或許特別觸動像我和李薇婷這類檔案研究者吧,有不少人表示這書很悶呢)。

(也正因如此,最後關於梁天琦的一章,讀來就不及前面章節那麼有趣味,皆因檔案來源之缺乏[只選用了少數報章,是否過於急就章?為了言明來意而外加?],更不用說,若寫當下,難以不觸及Facebook、Instagram那些社交媒體吧,那種「複調」肯定會像Kinder出奇蛋咁神奇。)

 

六、

如此寫法,成為了黃碧雲自己所說的「非虛構小說」。「非虛構小說」,這詞組──翻成英文就是non-fiction fiction──本來就是矛盾的(一如小說中檔䅁的複調)。但是,若然我們把這種矛盾的複調放到歷史書寫的脈絡中去看時,又會有另一番興味。我忽然明瞭李薇婷所指的檔案的冷,以檔案組成的歷史「真相」,透過檔案「還原歷史真相本就是迷思」。那種把人看成條目,然後以條目砌出一個人的形象的那種,冷。

然而黃碧雲為我們示範了另一種書寫歷史的方法,不是不進入條目,反之,整個書寫都是以條目為基礎,卻又有別於一般歷史書寫把人物定為條目的書寫方法。《盧麒之死》把盧麒視為各種聲音下拉扯的產物;它不去「還原」,而是加疊、增生,去接近那個龐大、複雜至無可再現的歷史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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