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拉奈奇》:時間與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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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拉奈奇》:時間與他者

  2021年度的英國的女性小說獎(Women’s Prize for Fiction)公布了入選小說的長名單,十六本入圍小說中,有英國作家蘇珊娜.克拉克(Susanna Clarke)的《皮拉奈奇》(Piranesi)。小說引起了筆者的注意,主要是它以歷史人物命名,讓人想到去年這個獎項的得獎作品,北愛爾蘭作家瑪姬.奧法瑞爾(Maggie O’Farrell)的《哈姆尼特》(Hamnet)。[1] 這實在讓人期待本年度的結果。

  跟《哈姆尼特》有所不同,《皮拉奈奇》以男性的角度書寫;女性小說獎顧名思義只頌發予女性,加上近年女性主義及平權題材的普及,《皮拉奈奇》的入選確實會讓人感到驚訝(或可能是眼前一亮)。[2]

  在現實世界的歷史,皮拉奈奇(Giovanni Battista Piranesi)是十八世紀意大利建築師和藝術家,其中最著名的建築概念為「幻想監獄」。然而,《皮拉奈奇》的故事設定並不在十八世紀的意大利,我們甚至不清楚小說中的主角是否就是歷史上的皮拉奈奇:我們只知道,他確實用了很多建築上的概念,知道他住在一間有無數房間和門廊的大宅(就像「幻想監獄」般的大宅),除了鳥兒會偶爾停留,和一位叫「他者」(the Other)的人會偶爾到訪,這座大宅就只有皮拉奈奇一人。

  我們並不太知道皮拉奈奇確實在這裡幹些甚麼:他有很多雕塑藏品,他就像長年在記錄這些雕像的點滴,有時甚至會把它們當成是活生生的人。皮拉奈奇可能是從古代穿梭而來的,他亦有可能只是某個存在於虛擬世界的人物;從「他者」跟他的對話,讀者知道他可能是失了憶,又或者,他的存在是「他者」的某種奇怪實驗。皮拉奈奇說現代的電子產品是「發光的裝置」,他以自己的語言去描述世界,但他其實很清楚這些現代之物的用途。

  這是《皮拉奈奇》奇怪和引人入勝的地方。

  但更有趣的是,這部小說的有多元素都似是在反映法國哲學家,列維納斯(Emmanuel Lévinas)在《時間與他者》(Time and the Other)提出的概念。這會讓人相信,作者克拉克其實在跟讀者玩遊戲,把列維納斯的哲學隱藏其中。

  在小說的開段,讀者或許會感到難以跟隨作者的思緒。克拉克可能刻意要隱瞞秘密,讓讀者迷失於這個「幻想監獄」之中。在一個章節,作者把小說中會出現的人物,以列舉的方式一一介紹。除了皮拉奈奇和他者,其他存在者都是死人(例如:「第三個人:餅乾盒人。餅乾盒人是一副住在西北第三大廳空壁龕的屍骨。」)

  除此之外,從小說起首開始,皮拉奈奇就以一種奇怪的方式表達時間:「條目:信天翁前來西南大廳那年的第五個月的第一天。」皮拉奈奇似乎一直在寫日記,在〈日記〉這個部分:「到目前為止,我的日記已經填滿了九本筆記本;這是第十本。它們全都記有編號,大多數都標有所指的日期。」但奇怪的是,頭兩本以我們日常的西歷標示,但第三本開始卻這樣:「三號日記最初標籤了2012年11月,但在某些時候被劃掉了,重新命名為,由哭泣和哀號年第十二個月的第三十天,到我發現珊瑚館的那年第七個月的第四天。」 

  在《整體與無限》(Totality and Infinity),列維納斯提出了一種現象學對時間的解讀方式。在聖奧古斯丁(Saint Augustine)之後,人們對時間有了一種新的理解。「時間到底是甚麼?」聖奧古斯丁如此問,而答案是:時間是一種心理狀態,一種有別於宇宙論時間(cosmological time)的主觀狀態。列維納斯對時間的看法首先是排除了宇宙論時間,專注於現象學時間(phenomenological time),然後把現象學時間從主觀的個人經驗,以三層展開至歷史主義的時間。[3]

  「2012年11月」所表示的是一種宇宙論的時間觀;而「我發現珊瑚館的那年第七個月的第四天」則是一種現象學時間的標示方式。從《皮拉奈奇》的第三本日記可見,皮拉奈奇正是有種列維納斯式哲學的覺悟。

  重要的是,根據列維納斯的現象學,一個單一的主體不能成就時間;時間需要他者。就如他在《時間與他者》開宗明義的說:「這些講課的目的是要指出,時間並非一個形單隻影的主體的成就,而是主體與他者的關係。」[4] 這是因為時間不只存在於個體的心靈,還存在於歷史,而歷史是一個主體間的(intersubjective)存在:「時間自身指向着這種與他者的面對面(face-to-face)〔…〕面對面的情境會成就時間;現在對於未來的侵佔不只靠主體一人完全,而是主體間的關係。時間的形成條件在於人類之間關係,或於歷史之中。」[5]

  這正是小說中,皮拉奈奇與他者每星期會面兩次背後的含意:他們見面,時間亦因而展開。有了這種與他者的面對面而形成的時間,才有我們讀到的這個故事。

  當時間以列維納斯哲學的方式展開了,這其實還涵蘊了一些對時間的重新理解:甚麼是現在?甚麼是未來?兩者似乎都需要賦予新的意義。《皮拉奈奇》的世界是一個封閉的世界,但除了皮拉奈奇與他者兩人之外,世界還存在另外十三個人,而其他人都以屍骨的方式存在。這些逝者顯然有他們存在的意義(或曾經對這個世界有意義),而當中最後一具屍骨「屈曲身軀的孩子」似乎有特別的意義:她是一副孩童屍骨,但根據皮拉奈奇的說法,她應該是他未來的妻子。

  「死亡從來都不是現在。」我們又可以回到列維納斯所說,找尋時間而死亡的關係。「當死亡到來,我就不再存在,不僅僅是因為我成為了虛無,還因為我失去了把握的能力。我的掌控權,我的氣息,我那作為主體的英雄主義,跟死亡纏上便不能是氣息和英雄主義。」[6] 也就是, 死亡與未來有一種奇特的連繫。死亡不在於過去,同時亦不在現在 ── 它是對未來的想像。就像皮拉奈奇提到「屈曲身軀的孩子」時,他想像的其實是一個可能存在的未來。

  另外:「存在者的存在於死亡中是異化的。可以肯定的是,被宣告的他者不像主體般擁有這種存在狀態。它對我現有把握的事物是神祕的。這並非是未知,而是不可知。」[7] 這裡是把死亡的狀態引申到對他者的理解:死亡的經驗是神祕的,我們要非到死後才能知道死亡的經驗,而在另一個角度去想,想像死亡其實就跟想像他者的主體經驗差不多,我們必須要成為他者才能真正的了解他者。

  因此,他者彷彿就是人理解死亡的橋樑,但在一方面,他者和死亡成為了一個主體理解自己的途徑。最終,《皮拉奈奇》是一部關於時間觀的小說,但它要說的還是在世界找到自我。

 

注釋

[1] 可讀亞牠,《哈姆尼特》:莎士比亞妻子的致哀方式〉,《微批》,2020年12月13日,https://paratext.hk/?p=3051。

[2] 對於文學獎與女性主義的討論,可參考筆者於微批的〈思考女性書寫(上):從今年的文學獎項談起〉和〈思考女性書寫(下):女性文學的可能性〉。

[3] 借用利科(Paul Ricoeur)在《時間與敘事》(Time and Narrative)的看法:Paul Ricoeur, Time and Narrative: Volume 3.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4). p. 96;Emmanuel Levinas, Totality and Infinity: An Essay on Exteriority, trans. Alphonso Lingis (Pittsburgh: Duquesne University Press, 1969), 51-52.

[4] Emmanuel Levinas, Time and the Other (Pittsburgh: Duquesne University Press, 1987), 39.

[5] Ibid., 79.

[6] Ibid., 72.

[7] Ibid., 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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