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女性書寫(下):從本年的作品看女性文學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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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女性書寫(下):從本年的作品看女性文學的可能性

  女性書寫是近年文學界別中一個重要的題材,女性書寫亦隨着平權運動的發現變得愈來愈普及。如上篇提過,2020年度文學的幾個重要獎項都頒發給了女性書寫(或陰性書寫)的作品。這或許是引來了一些作家的不滿,但在另一方面也是一次思考何為女性書寫的機會。筆者之前就以當中的得獎作品為例,簡短地討論過美國女性主義的思想要旨,以及其所面對的困難。上篇未有機會真正討論法國女性主義,便在這裡繼續。

  之前提到,本年的布克獎(Man Booker Prize)得獎作,蘇格蘭男作家道格拉斯.斯圖爾特(Douglas Stuart)的《舒吉.貝恩》(Shuggie Bain),以及入選名單中,蘇菲.華德(Sophie Ward)的《愛與其他思想實驗》(Love and Other Thought Experiments)都符合美國女性主義學派所認為,以寫作作為舒發女性主體感受的途徑。[1]但也正如之前討論過,這種界定女性書寫的方式存在一個矛盾:我們要從文本的風格或作者本人的性別定義女性書寫,而兩者恰恰不易相容。

  法國女性主義學派着重語言的結構,認為文學場域主導的語言結構顯示了父權社會的壓迫,因此女性書寫指的是對抗這種權力架構的書寫方式。這種思考方式是法國女性主義學派着重哲學理論的結果。一來是法國二十世紀初興起的結構主義,和其後六十年代的解構主義──他們都嘗試以人類語言的特質理解世界。二來是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的精神分析理論,它重新思考弗洛伊德的無意識,試圖以語言和符號的角度重新理解無意識的本質。當中茱莉亞.克莉斯蒂娃(Julia Kristeva)便是當中吸收了解構主義和拉康精神分析的代表人物。

  克莉斯蒂娃在她的《詩性語言的革命》(Revolution in Poetic Language)提出一套逃避父權制象徵的符號學(semiotic)表達模態,試圖以與男性中心(androcentric)風格平行的書寫方式,確立出一種新的﹑代表女性的創造力(不只限於女性)。她的符號學說強調語言中「前象徵的」(pre-symbolic)元素,嘗試以這些元素作為建立非男性中心語言結構的根據。[2]

  克莉斯蒂娃的理論代表了一種以反抗為要旨的女性主義。本年布克獎國際獎(The International Booker Prize)的得獎作,瑪麗克.盧卡斯.莉涅維德(Marieke Lucas Rijneveld)的《暮夜的不安》(The Discomfort of Evening)似乎是這種女性主義的例子。作家生於荷蘭一個虔誠的農村家庭,她(他/他們)本人除了對自身性別的定位有不少想法外,還有對基督教信仰本身的疑問。

  小說以小女孩的主體視覺,直視一切讓她疑惑的事情。她跟兄弟和妹妹從小就受父母強烈的宗教信仰影響,信仰的語言就跟他們講的語言一樣,成為了某種「母語」,具有以基督教文化為中心的象徵意義。然而,正因為主角是不諳世事的小孩,面對這些符號象徵,她並不全然理解,這便成為了一種符號學上與宗教平行的力量(把語言帶回「前象徵的」狀態)。比如說,兄長失蹤,她說自己跟另外兄妹二人找尋哥哥就像聖經中的東方三博士。宗教語言在孩童前面自然有不一樣的詮釋方式。[3]

  當然,假如要以法國女性主義的角度去看女性書寫,我想其含意是必須把一些作家排除其外:例如說,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露伊絲.葛綠珂(Louise Glück)。但顯然地,像華德的《愛與其他思想實驗》便能夠在一種女性書寫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它以一些哲學上的思想實驗為出發點,推論出的卻並非傳統上的結果,而是女人之間的糾結和舒解,這意有從邏各斯中心主義解放思想的意涵(雖然手法上顯得笨拙)。

  但也有相對高明的寫作方式,而我認為這是一條新而有為的路向。這便要數今年的女性小說獎(Women’s Prize for Fiction)得獎作,北愛爾蘭作家瑪姬.奧法瑞爾(Maggie O’Farrell)的作品《哈姆尼特》(Hamnet),以及入圍本年布克國際獎最後名單的,阿根廷作家加布埃娜.卡貝松.卡瑪拉(Gabriela Cabezón Cámara)的《鐵千娜的歷險事》(The Adventures of China Iron)。

  這兩部小說的題材很不一樣,但卻又隱約有相似的特質:一部以經典劇作《哈姆雷特》展開,講莎士比亞的妻子安妮.海瑟薇(Anne Hathaway),和他們死去的兒子哈姆尼特(Hamnet);另一部則以十九世紀阿根廷文學經典《馬丁費羅》(Martín Fierro)為根據,講述主中公費羅那名不為人知的妻子的故事。這兩部作品都以文學著作和歷史作為創作基礎,同樣是關於在歷史中不被過問的女性,透過想像一個跟現實世界相近的世界,顛覆人們對女性的定型。

  比如說,當年莎士比亞在喪子後創作了《哈姆雷特》,以悲劇英雄的方式悼念兒子,然而喪子的不只是莎士比亞,還有他的妻子,我們完全可以想像,假如世界以女性為主導,另一個平行世界的《哈姆雷特》會跟現在我們所看到的不一樣。奧法瑞爾《哈姆尼特》正正是顯示了以母親角度悼念兒子的方式。[4]

  而《鐵千娜的歷險事》所寫的或許是更進一步,甚至把阿根廷文學的奠定歸功於女性。故事講述《馬丁費羅》的主人公在一場賭博中贏得了妻子,但卻對妻子不聞不問,這個在文學巨著中以註腳出現的角色,踏上了馬車流浪的生活,中途她遇上了一些歷險事,但最妙的是她遇上了《馬丁費羅》的作者,間接成為了他寫下這部經典的靈感來源。所以,一來是女性在一個幻想的平行世界所扮演的角色;二來是,在父權的話語之下,《馬丁費羅》必須是一部像西部牛仔般打打殺殺的著作。

  這兩部作品不同的地方是他們建構了一個真正的平行世界,以敘述可能性的方式,與男性書寫的場域平行之立。而建立平行世界的原因或許在於假定了歷史的非必然性。就像,假如從一開始這個社會就並非由男性主導,那會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人類文明的發展會否跟現貌截然不同?在一個由有開始就由女性主導的世界,或許神以女性的形象出現,或許她不像《舊約》中那麼殘暴,或甚至沒有宗教;在一個由有開始就由女性主導的世界,或許哲學的建立就並非以邏各斯為中心,或甚至,根本沒有哲學。

  正真的女性主義,其實不應過於着重女性如何在這個世界於男性抗衡。女性在一些領域能許男性競爭,這是平權的一種形式。但問題是,很多領域的出現本身就以男性為中心所創造出來的,其遊戲規則也自然偏幫了男性,競爭的勝利反而只是以另一種方式支持了父權的產物。

  文學的作用,正正是為女性提供了創造平行話語的機會。一種新的女性書寫並不着重女性在父權社會下如何力爭上游,它反而是用於敘述一種可能性,想像一個非父權的世界。

 

注釋

[1] 可讀筆者於微批的〈〔2020布克獎〕《舒吉.貝恩》:來自貧窮的陽剛閹割〉和〈《愛與其他思想實驗》:女同性戀者的心靈哲學〉。

[2] Julia Kristeva, Revolution in Poetic Language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4).

[3] 可讀筆者於微批的〈《暮夜的不安》:孩童的宗教經驗為敘事語言〉。

[4] 可讀筆者於微批的〈《哈姆尼特》:莎士比亞妻子的致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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