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到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的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很多人會想到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永劫回歸(eternal recurrence)。假如世界就像尼采所說一樣,每事每物都不斷重複發生,一件普通的事情都會變得像耶穌被釘上十字架一樣沉重。但昆德拉叫讀者反思,假如世界是永劫回歸的相反,事物將會變得輕不着地(會飛起來)。
尼采的永劫回歸涵蘊了人類不可能有自由意志,但永劫回歸的相反就象徵自由的可能性嗎?昆德拉卻提醒我們,在非永劫回歸的世界人類似是自由自在,但同時一切都會變得無足輕重。如此,輕將成為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
昆德拉在小說中提到了媚俗(kitsch)這個概念,把媚俗定義為對一種美學的認可。但由不能承受的輕到媚俗,昆德拉提到了一個不常被引用的概念:眩暈。眩暈是自由的關鍵,而所謂自由,正是對輕淡的抵抗,因自由是「對墮落無法抵抗的渴望」。
自由的眩暈
那些以「更崇高的東西」為理想的人,總有一天會遭受眩暈。甚麼是眩暈?是害怕下墜嗎?不,眩暈不是害怕下墜,是來自我們腳下那空虛的聲音在迷惑引誘,是墜落的慾望,為此我們感到驚慄,並開始自我防禦。
《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有這樣的一段。當人不只是為活着而活着,總有一天會遭受眩暈,而眩暈並非單純因為恐懼,還是恐懼背後所意指着的,對墜落的慾望。
這裡昆德拉顯然是用到了丹麥哲學家齊克果(Søren Kierkegaard)對自由和眩暈的論述。「焦慮能與眩暈相提並論。他的雙眼看進無盡的深淵,便覺頭暈目眩。」齊克果在《焦慮的概念》(The Concept of Anxiety)裡說:「〔…〕因此焦慮是自由的眩暈,它出現於精神想要斷定綜合之時,和自由低頭看見自身的可能性之時。」[1]
這裡所說的下墜指的是亞當因偷嚐而墮落。亞當原先可在伊甸園享受無盡的喜樂,但因對墜落的慾望不遵循神的禁令。然而,在亞當不遵循指令的一刻,他正是行使了神給予他的自由意志 ── 這自由意志的存在就像一個無盡的深淵,使亞當有了墜落的慾望。墜落是沉重的,但卻又不像尼采所說的永劫回歸一樣沉重,但它卻是擺脫輕不着地的關鍵。
昆德拉論到其小說的美學時會用到上帝作為比喻,彷彿呼應了他所說對墜落的慾望。「當上帝徐徐從他的座位站起,離開他一直所指導的宇宙及其價值秩序,他所區分的善與惡,所賦予每事物的意義,唐吉訶德便踏足離家,走進了一個他所不認識的世界。」正如他在《小說的藝術》(The Art of the Novel)裡說:「最高的審判者不在席上,世界便驟然變得模糊可怕,單一的神聖真理變得肢離破碎,成為無數片由人類包裝遞送的相對真理。現代的世界,伴隨着它的小說﹑圖像和那世界的模態,便如此誕生了。」[2]
現代小說是上帝離席後人類的產物,這顯然是帶有上帝給予人類自由意志的意味:「人渴望一個善惡分明的世界,因為他有一種先於理解的﹑先天的﹑無法抑制的判斷慾。」[3] 其後昆德拉又補充,當我們理解「世界作為含糊性」,我們便「被迫面對非單一的絕對真理,而是一堆矛盾的真理」── 這亦可稱之為「不確定性的智慧」(wisdom of uncertainty)。[4]
在《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女主人公特瑞莎先是因托馬斯的不忠感到無力,而這種無力感「導致了眩暈,對墮落無法抵抗的渴望」;然而,這種無力感不只源於托馬斯對她的不忠,還在於整個國家的存在境況:
〔特瑞莎與托馬斯〕彼此相愛,只是證明了錯誤並不在於他們,不在於他們的行為或情緒的無常,而是他們互不相容:他強捍而她脆弱。〔…〕 她就像她的國家一樣,結結巴巴﹑喘着粗氣﹑有口無言。〔…〕她渴望殘酷地摧毀她過去七年的生活。 那是眩暈,一種令人興奮、對墮落無法抵抗的渴望。我們也可以稱眩暈為弱者的自我陶醉。
這裡讓特瑞莎感到眩暈的(或甚至是整個捷克民族眩暈的)原因,是當其時的捷克的政治處境。《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的故事設定於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小說的主人公們經歷了蘇聯坦克開進布拉格的一幕,而昆德拉本人亦因此流亡法國,此後再也沒有回過捷克。在蘇聯的管治下,捷克變得「結結巴巴﹑喘着粗氣﹑有口無言」,只能以眩暈的方式享受「弱者的自我陶醉」。
在昆德拉的小說世界,眩暈有它政治的面向,但正如先前所說,眩暈是讓生命變得不像空氣一樣輕淡的關鍵所在,它同時是理解媚俗是其中一個切入點。
從眩暈到媚俗
小說提到,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其間,史大林的兒子雅可夫在德國的集中營死去,他的死讓昆德拉想到了關於眩暈與媚俗的問題。
據說雅可夫有把廁所弄得又臭又亂的惡習,同囚的英國人「不滿意他們的廁所被大便弄得很髒,儘管這是世界上最有權力者的兒子的大便。」雅可夫「希望集中營的長官為他主持公道,但那位高傲的德國人拒絕談論大便的問題」。結果,雅可夫不能忍受這種恥辱,飛身撲向鐵絲電網已死。首先是他在戰爭的開端就墮落為德國人的階下囚,其他囚徒出自內心地排斥他,指責他的骯髒,而他卻又肩負着整個俄國民族,那代表最崇高的歌舞劇場的傳統。
昆德拉因而說,雅可夫就如墮落了的天使﹑神之子,需要「能忍受這種不是為了崇高的東西(上帝與天使范圍內的東西),而是為了大便的評判」。他繼而問:「難道最高級與最低級的戲劇是如此令人暈眩地逼近麼?令人暈眩之近?太近會引起暈眩?」暈眩是墮落後的產物,這幾乎就像齊克果所說,因為人是野獸與天使之間的存在者,這才這得人感到焦慮和暈眩。[5]
然後昆德拉便直接把崇高與低賤之間(天使與野獸與之間)的暈眩連繫到不可承受的輕:「如果崇高與低賤之間沒有區別,如果上帝的兒子能忍受事關大便的評判,那麼人類存在便失去了其空間度向,成為了不可承受的輕。」── 史大林的兒子就像是墮落於凡間的亞當,事實上,不單是史大林的兒子,我們每一個人都像亞當,暈眩於崇高與低賤之間。正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會排便。
「只要人獲准留在天堂,他或者(象瓦倫廷的耶穌)根本不排糞,或者(看來更有可能)不把糞便看成令人反感的東西。」昆德拉說:「直到上帝把人逐出天堂,他才使人對糞便感到厭惡。人才開始遮羞,才開始揭開面罩,被一道強光照花雙眼。〔…〕如果沒有糞便(從這個詞的原義和比喻意義來看),就不會有我們所知道的性愛,以及伴隨而來的心跳加快、兩眼昏花。」
昆德拉告訴我們,大便的論述可以引伸到生活上其他被視為污穢的性愛。托馬斯的不忠是眩暈的結果,其後特瑞莎跟其他人發展性關係也是眩暈的結果:
在我小說的第三章裡,我講到了薩賓娜半裸着身子,頭上戴着圓頂禮帽,同穿戴整齊的托馬斯站在一起。當時我有些事沒來得及提到。她從鏡子裡看到自己時,因為她的自我褻瀆而亢奮。她忽發奇想,似乎看到托馬斯戴着圓頂禮帽,正使自己坐在抽水馬桶上並看着自己排糞。她的心突然劇跳起來,幾近昏暈的邊緣。她把托馬斯拖倒在地毯上,立刻發出了性高潮的叫喊。
在神學的世界觀裡,天堂上的排糞是不可接受的,正如天堂上的性愛。人類是到了近代才接受人們在印刷品上提及糞便和性愛。昆德拉說,這種對所謂的不雅的事物的否定,在美學的理想上可稱為「媚俗作態」(Kitsch):「媚俗就是對大糞的絕對否定;媚俗就是製定人類生存中一個基本不能接受的範圍,並排拒來自它這個範圍內的一切。」
媚俗就是不斷重複樣板戲,不斷重複樣「共產主義萬歲!」和「生活萬歲!」等口號。其後又有這一句:「而在媚俗作態的王國裡,心靈的專政是最高的統治。」但在另一個方面,反對媚俗的方式便是對這種美學專政的反抗。
在《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這部小說裡,昆德拉的敘事是悲觀的:故事的主人公選擇了沉浸於情愛,最終甚至為此失去了生命。但在現世的處境,我們就只能以這種方式反對媚俗作態的心靈專政嗎?在輕與重之間,有的是希望。昆德拉在寫《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時看不到這希望,然而歷史告訴我們,捷克這個國家最終也脫離了蘇聯而獨立。[6]
注釋
[1] Søren Kierkegaard, The Concept of Anxiety: A Simple Psychologically Orienting Deliberation on the Dogmatic Issue of Hereditary Sin, ed. & trans. Reidar Thomte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New Jersey, 1980), p.61. 另參考亞牠於微批的文章〈於焦慮的世代再讀齊克果《焦慮的概念》〉。
[2] Milan Kundera, The Art of the Novel (Grove Press, 1988), p. 9.
[3] Ibid. p. 10.
[4] Ibid. p. 9.
[5] Søren Kierkegaard, The Concept of Anxiety, p. 155.
[6] 關於捷克的民主運動,可參考亞牠的〈天鵝絨革命三十週年:絮談極權的語言〉﹑〈帕托什卡的哲學思想:從「天鵝絨革命」反思香港〉和〈絮談《七七憲章》,也談香港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