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托什卡的哲學思想:從「天鵝絨革命」反思香港

SampleX微批文學媒體計劃 評論文章

帕托什卡的哲學思想:從「天鵝絨革命」反思香港

三十年前的這一刻,中歐的布拉格發生了「天鵝絨革命」(Velvet Revolution)。在短短的一個多月(11月17日至12月29日),捷克斯洛伐克便結束了近半個世紀,蘇聯共產黨的管治歲月。這場如「天鵝絨」一樣輕柔的革命,是二十多年前「布拉格之春」(Prague Spring)所埋下的結果。

又或者說,1968年「布拉格之春」的完結,蘇聯把坦克開進布拉格的一刻,捷克斯洛伐克人在對自由的追求感到無望之際,卻不由自主地需要反思,自由的實質意義和價值。到了1977年,在國際推舉自由的氛圍下,一眾藝術知識分子簽署了維護人權的《七七憲章》(Charter 77)。

《七七憲章》最著名的簽署者和發起人,自然是捷克斯洛伐克最後一任,以及捷克第一任總統哈維爾(Václav Havel)。哈維爾發表《七七憲章》後一年,寫了《無權力者的權力》(The Power of the Powerless),內容主要為批評蘇聯的極權統治,提出捷克人民應脫離意識形態謊言,活於真理。書的後半部其實是對《七七憲章》的進一步詮釋。具體上,他是引用了本達(Václav Benda)在〈平行政體〉(Parallel Polis)所說的平行結構的發展(the development of parallel structures)──意思是,要有一種能抵抗單一意識形態的「第二文化」(看參考筆者早前較為詳細論述的文章)。

「作為簽字人,」《七七憲章》的尾段有這樣一句:「我們在此授權揚.帕託什卡博士,瓦茨拉夫.哈維爾博士與吉里.哈耶克博士擔任《憲章》的發言人。」《七七憲章》發表後不久,哈維爾跟本達一同被送到俄斯特拉發(Ostrava)的監獄,伏刑四年。然而,作為其中一個簽字人,帕托什卡(Jan Patočka)於1977年3月13日經秘密警察「審訊」後內出血而死,因而「免於牢獄之災」。

個人認為,帕托什卡是捷克歷史上最重要的哲學家。他在德國求學時有幸遇上現象學的大師胡塞爾(Edmund Husserl)和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在大師們的指導下,成為捷克哲學思想的泰斗。甚至有說帕托什卡於「天鵝絨革命」的角色,好比伏爾泰和盧梭於法國大革命的影響力。[1]

本達的〈平行政體〉其實寫於帕托什卡辭世之後,是對《七七憲章》的再度詮釋,其所說的「第二文化」亦不盡帕托什卡對自由的理解。[2] 要理解《七七憲章》,以至「天鵝絨革命」,先要讀讀帕托什卡對世界的看法……

 

現象學的世界觀:從歷史決定論到決定歷史

要了解帕托什卡哲學對當時的影響,先當要知道共產政權對價值的看法。而幾乎不用多加解釋(特別是1968年蘇聯軍隊開進布拉格後),捷克斯洛伐克親蘇政權推祟蘇維埃馬克思主義(Soviet Marxism),主張辯證唯物主義(dialectical materialism)作為探討世界真理的方法論。〔這裡暫不說(也不必說)各種理論的詳盡學理基礎,只簡言當中的邏輯,帶出一個粗略的思考線索。〕

根據唯物主義的方法學,世界真理以物理性質作為依歸,人類的心靈意識也不過是個體對客觀事物的主觀投射。而加上宇宙萬物只按其規律運動,不受任何主觀心靈的活動所左右,人的行動,以及整個社會的變化,都不過是可被推算的物理事態。加上黑格爾的辯證法思想,所謂歷史,就是按特定原則邁向一最終目的的過程。

蘇維埃馬克思主義者自然會說,歷史的終結在於共產主義的誕生。然而,唯一值得注意的是,不管其哲學理論本身是否能站得住腳,蘇共的管治也不過試圖以冠冕堂皇的哲理,包裝其單一政治意識形態的極權性質而已……

帕托什卡當時所主張的是現象學(phenomenology)。現象學本身沒有反極權的性質──就如,深深影響帕托什卡的海德格是納粹的支持者。然而,在學理上,它的立足點與唯物主義以及馬克思主義有所抵觸。

帕托什卡的現象學不同於老師胡塞爾,也不同於其後的海德格;但總體而言,把人類主觀意識置於問題的中心,是各現象學家的立足點。因此,帕托什卡的現象學從一開始就不認為世界的物理性質構成真理。成就世界,甚至是歷史的,是人類的心靈。

在挑戰馬克思主義的時候,對於歷史的見解顯得非常關鍵。帕托什卡的想法自然有別於黑格爾和馬克思的歷史主義。他在《歷史哲學之異端論文集》(Heretical Essays i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的第二篇文章,〈歷史之初〉(The Beginning of History)開宗名義地寫:

卡爾.馬克思在某處說,實際上只存在一門科學,那就是歷史。這意味著理解世界的演變才算是真正的知識。〔…〕然而,謹當有一個人關心某事﹑謹當我們眼前不只是被觀察的事態,而是可以從對世界的興趣,和與世界有關的角度,對自己和事物之開放性的理解,變化成形才稱得上有意義,或跟意義有關係。[3]

意思是,馬克思把歷史描述成一個抽象得虛無飄渺的東西,然後又說這東西決定了我們的行為,實在很難叫人把自身連繫其中。相反,要論事物的意義和價值,就必須從人類的心靈和本質說起。

在文章的段半部,他又論及了老師胡塞爾和海德格,說明前者把歷史視為一個無立場的旁觀者的視角所看到的事態,並非現象學家所應關心的歷史;而相反後者把歷史加上了人類主觀的視覺和立場,是真正意義下的歷史。[4]

帕托什卡之所以要花筆墨寫歷史的本質,想說的是,真正有意義的歷史,是由能反思自身的人所創造的事態──當我們展示出自身作為人類的本質,關心自己的靈魂,我們的行動才具有歷史意義。換一個說法,是我們決定歷史,不是無個人意志地被歷史擺佈。

 

決定歷史的意涵:擺脫單一意識形態價值觀

既然我們不受歷史所擺佈,我們的存在意義也不由歷史所決定,人類的存在意義究竟是甚麼?帕托什卡在論文集的第三篇文章,〈歷史具意義嗎?〉中有過深入的探討。

帕托什卡首先指出,很多人會把意義視為目標的實踐──比如說,憎恨一個人,然後把他殺掉,那謀殺的行為便有其意義。然而,帕托什卡又說,這觀點難免不盡人意──畢竟,有些行為並不具主觀目標,卻又似乎有本身的意義。而在另一方面,有些行為很像有其本身的目標,但又稱不上有意義。「在我看來,」帕托什卡嘗試舉例:「那無法放棄客觀主義的現代科學,僅通過可能的應用所產生的外部目,使自己合法化,以其無法克服的客觀主義而失去了其內在含義。」[5]

其後,帕托什卡又把事情的意義連繫到價值。甚麼是價值?馬克思主義把一切價值視為能化約成經濟和政治意識形態價值,這是一種觀點。而帕托什卡顯然就是要反對這種看待價值的方式。他認為一些價值是內在的﹑根本的,而並非就目標而論的,從而試圖與馬克思主義的價值理論相對立。[6]

帕托什卡寫《七七憲章》時,早有提過它是一份非政治的文件,說到底,他是有意要把價值的本質重新帶回人的本質,而非抽象的意識形態。帕托什卡也會提及「政治」一詞;但他取的是古希臘城邦時代的意思:也就是要實踐人類自有的德性,追求至善和求真(有機會才詳述他的古希臘哲學觀)。這樣的觀點自然是啟法了哈維爾的《無權力者的權力》,把回到人類本質的觀點稱作「活於真理」。

帕托什卡的哲學觀除了啟發了哈維爾等人,還直接為擺脫外在強加的單一意識形態提供了重要的門路。首先,他肯定了人類自我意識的價值,期望人會自我反思當時蘇共意識形態的本質。比如說,用哈維爾有名的菜販情境:「一家水果和蔬菜店的經理,在店鋪櫥窗的洋蔥和胡蘿蔔之間放著『世界工人團結一致!』的口號。他何以要這樣做?」[7]

在〈甚麼是《七七憲章》和甚麼不是〉(What Charter 77 Is and What It Is Not),帕托什卡就是以這段開首:「今日的人類被意識形態弄得支離破碎,活於繁榮卻不感滿足,狂熱地嚮往著以新的科技作為解決問題的良藥。」[8] 這顯然就是要跟當時的人說:你們開口說著意識形態的政治口號,就是社會敗壞的開始。

不幸地,在「天鵝絨革命」成功三十週年的今日,我們還要為打倒「後極權主義」社會奮鬥。不幸地,帕托什卡的哲學在今日的香港看來,還是極具啟發和指導意義。

「後極權主義」政府向人灌輸具有管治意味的意識形態,試圖為人提供「最終極的生存依據」,跟宗教有異曲同工之妙──就如哈維爾所說:「意識形態是一種虛浮地與世界連結的途徑。 它為人類提供了身份﹑尊嚴和道德幻覺,使人更容易遠離它們 。」[9]

中共作為現今最大的「後極權主義」政權,為人民灌溉的主要是一種愛國主義和經濟至上主義,故才會有「全國各族人民大團結萬歲」和「發展才是硬道理」等意識形態口號。而香港作為一個必須聽從中共的後殖民地,顯然就是只能靠經濟至上的價值觀了。因此一些人才會不斷提著要「止暴制亂」。「止暴制亂」,為的要是經濟的穩定而已。

然而,就如帕托什卡會問:經濟繁榮的意義在於哪裡?假如一個社會要求人民違背做人的基本原則,人的價值又能得到多少昭彰?帕托什卡說:「重點是要從僅是被賦予的生命,過渡到有真正的生活」。[10]

可惜的是,帕托什卡雖說只有絕對的道德才是滿足價值和意義的良方,卻過早與世長辭,以至人們要問《七七憲章》中所說的道德的意思。於這點上,本達的「平行結構」要成了重要的方案。而只要讀過本達的〈平行政體〉,或能從中所提及的平行經濟結構得到啟示,為現在我們所說的「黃色經濟圈」提供實踐的學理和道德依據……

 

注釋

[1] Aviezer Tucker, The Philosophy and Politics of Czech Dissidence from Patočka to Havel. (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 2000), p. 3.

[2] 對於帕托什卡與本達兩人的思想差異,可參考:Martin Palouš, “Jan Patočka versus Václav Benda,” in Civic Freedom in Central Europe, ed. Gordon Skilling (Palgrave Macmillan UK, 1991).

[3] Jan Patočka, Heretical Essays i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Open Court, 1996), p. 27.

[4] Ibid., p. 46.

[5] Ibid., p. 54-55.

[6] Ibid., p. 56-57.

[7] Václav Havel, The Power of the Powerless (Vintage Classics, 2018), ch III.

[8] Jan Patočka, “What Charter 77 Is and What It Is Not,” In: Charter 77 and Human Rights in Czechoslovakia. Ed. H. Gordon Skilling (Unwin Hyman, 1981), p. 217.

[9] Václav Havel, The Power of the Powerless (Vintage Classics, 2018), ch III.

[10] Jan Patočka, “The ‘Natural’ World and Phenomenology,” in Jan Patočka: Philosophy and Selected Writings, ed. and trans. Erazim Kohák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9), p. 263.

1 comment

發佈留言

這個網站採用 Akismet 服務減少垃圾留言。進一步了解 Akismet 如何處理網站訪客的留言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