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文章,筆者嘗試探討了歌德《少年維特的煩惱》(The Sorrows of Young Werther)中的愛與死。愛情是一種屬於大眾的語言,它使得《維特》通行世界,且歷久不衰;到了最後,小說的文學價值經由死亡提昇到一個新的層次。在死亡的設定之下,愛情便成了一種反叛,甚至因而有了政治革命的意味。
之前提到,匈牙利哲學家盧卡奇(György Lukács)嘗試把歌德從浪漫主義者的手中解救過來;也提到湯瑪斯.曼(Thomas Mann)以《維特》為題,寫了《綠蒂在威瑪》(Lotte in Weimar),情況就彷如歌德當初受盧梭影響。而當把目光放到盧卡奇論湯瑪斯.曼的一系列文章時,便會發現幾個文本之間所產生的奇妙對話。
曼想要繼承歌德,當然不是一種巧合;而盧卡奇愛讀歌德和曼的作品,也不是巧合。作為馬克思主義者,盧卡奇之所以要為這兩個資產階級辯護,其中不明言的原因當然是他們有文學上的權力;但從理論上,是兩人的直率使得他們的作品具有反映真理的能力(對於盧卡奇的文學理論,讀者可參考筆者的〈馬克思主義美學:盧卡奇美學思想絮論(上)〉)。
盧卡奇的〈尋找資產階級者〉(In Search of Bourgeois Man)便是對這個議題的探討。當中探討了歌德跟曼的文學地位,直接稱呼:「湯瑪斯.曼是德國中產階級的良心。」(Lukács,1945/1979,頁20)
其後,他在解釋曼的文學特質時,特別提到了他早期的《托尼奧.克律格》(Tonio Kröger)和較為後期的《魂斷威尼斯》(Death in Venice)。兩本小說都是對藝術家處於現代世界的描寫──它們一方面反映了藝術家的掙扎,同時又以藝術家作為起點,反映了現代社會中所有人的掙扎;就如《魂斷威尼斯》中的一段說話:「古斯塔夫.阿申巴赫〔主人公〕是所有那些辛勤工作、心力交瘁而仍能挺起腰板的人們的詩人代言人,也是現代一切有成就的道德建設者們的代言人。」(同上,頁21–22)
這句除了反映了故事主人公的特質,也反映了作家本人的特質。
提到愛與死和歌德的《維特》時,會想到《魂斷威尼斯》。它們兩者都關於愛情和死亡。在愛與死的背後,它們都顯示的是一種反叛……
《魂斷威尼斯》之愛:阿波羅對戴歐尼修斯
《魂斷威尼斯》講述的愛是一種孌童式(Pederastic)的單戀。五十歲的作家阿申巴赫(Aschenbach)雖事業有成,有一定名氣,卻猝然想要尋求突破。他跑到威尼斯,巧遇上了波蘭美少年達秋(Tadzio),便展開了一場猛烈的、單向的孌童戀。最後,他為此逃不過霍亂,魂斷威尼斯。
小說是湯瑪斯.曼本人的自白。在一方面,故事主人公設定為五十歲且富有名氣,無疑是作者的自我昭示;但在另一方面,它同時展現了一個所謂「有良心的中產」該具有的特質:即使自身在制度上混的不錯,卻敢於誠實地展示自己對知識份子禮教的不滿。
這看似簡單的論述,在背後其實有不少深刻的、叫人津津樂道的細節。要真正讀懂《魂斷威尼斯》,便要熟悉一些哲學著作。
先是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悲劇的誕生》(The Birth of Tragedy)。尼采認為,悲劇的藝術性在於酒神戴歐尼修斯 (Dionysus) 與太陽神阿波羅 (Apollo)互相角力所產生的平衡(當中阿波羅代表理性;戴歐尼修斯代表瘋狂)。尼采其後指出,從歐里庇得斯(Euripides)開始,悲劇的創作就受了蘇格拉底理性哲學的影響,忽視了戴歐尼修斯的元素(Nietzsche,1872/2011,頁59),是一種藝術的降格。[1]
《魂斷威尼斯》裡,主人公在中產階層的文化圈裡有一定地位,自然是太陽神式理性的結果。但作為「中產的良心」,他自然亦感覺有所不足。假如讀者熟悉希臘神話,便會發現其實曼已在作品中暗示過這點。在其中一段裡,主人公把少年比喻為風信子,說:「雅辛托斯注定因兩神為他的情敵相爭而死。」這裡曼所引用的是奧維德(Ovid)的《變形記》(The Metamorphoses):阿波羅與西風之神(Zephyrus)為爭奪男童雅辛托斯(Hyacinth)而進行擲鐵餅競技;但阿波羅卻失手把鐵餅擲向了雅辛托斯,錯手把他誤殺了。他死後化為一株風信子。(Ovid,1958,頁276)
這個典故的援引極為巧妙。首先是以尼采的美學觀為根據,直接指出了阿波羅式理性所引致的死亡;其次的是,兩神為爭奪男童雅辛托斯而比賽,等同明確地暗示了了主人公的孌童傾向。經作者如此援引,波蘭美少年達秋便成為了酒神特質的符號,主人公對美少年的追求亦成為了作者對藝術層次的追求。[2]
孌童之愛:現代對古代
根據曼的筆記,在寫作《魂斷威尼斯》時,他不但讀了雅辛托斯的典故,還讀了柏拉圖對話錄的《斐德羅篇》(Phaedrus) 和《會飲篇》(Symposium)等關於愛情的經典著作。(Shookman,2004,頁47–48)[3]這顯然是一次對孌童和它的合法性的探討。
在古希臘的時代,孌童行為是被接受﹑甚至是普遍的。在這種男性的同性戀關係中,年紀比較大的的被稱作「愛者」(erastês),被愛的則稱為「愛人」(erômenos)。在愛者愛著年輕的愛人的同時,他們一般智性指導作為交換條件。這種關係常伴隨著性,關係一般到少年長大成人後結束。
《斐德羅篇》的對話設定就是以孌童愛的背景下展開的。在雅典城外,蘇格拉底跟少年斐德羅對話,談愛的本質。斐德羅聽了演說家呂西亞斯(Lysias)關於無愛的性關係的論證,想要向蘇格拉底請教;蘇格拉底卻借故跟他打情罵悄。 Phaedrus 228 e;2010,頁5)過了一會,蘇格拉底自知對斐德羅流露了過分的愛意,知道快要受不著寧芙的誘惑,便說想要離去 。糾纏一會後,蘇格拉底又借故說是神聖的徵兆把他留了下來。(Phaedrus 241 e3-5–242 b8-c2;同上,頁22–23)
《斐德羅篇》是特別的。它是蘇格拉底唯一在雅典城外的對話;當中對愛的論述也明顯跟在《會飲篇》時不同。在《斐德羅篇》裡,蘇格拉底似乎突然有了新的想法,認為單靠純理性的哲學討論不一定就要把握到真理,轉而相信愛的狂喜可能是必須的。因此,問題只是如何區分盲目的狂喜,和與真理連結的狂喜。[4]
曼需要援引《斐德羅篇》,其一是想要運用「在雅典城外」這個敘事元素。戴歐尼修斯對希臘人而言本身就是外來神,曼一方面很自然就會把酒神的狂喜跟「在雅典城外」連繫上;在另一方面,《魂斷威尼斯》的波蘭男孩和威尼斯本身就扮演了異地的元素,是指涉著戴歐尼修斯的符號。
其二的是,《斐德羅篇》作為哲學的經典,其內容必然受到了當時的中產社會所認同。如此大量的引經據典,製造文本之間的辯證對話,其實是想要透過經典的力量打敗當時的社會。
跟歌德的《維特》一樣,《魂斷威尼斯》具有對社會作出批評的元素,是一種反叛。可是,於愛情上,曼本人並沒有在現實生活中反叛。他如當時很多同性戀者一樣,選擇了結婚生子。或許,他可以做的就只有在政治上反叛。在二戰時,他不願跟納粹為伍,選擇流亡美國,以致房子﹑財產﹑甚至是公民身份都被奪去了。
但或許曼總能夠在異地找到創作的靈感。在美國,他受同時流亡美國的作曲家荀伯克(Arnold Schönberg)啟發,和哲學家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的協助,寫下了《浮士德博士》(Doctor Faustus)這部驚世巨著。
參考書目
Beiser, F. C. (2006). The Romantic Imperative: The Concept of Early German Romanticism.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Lukács, G. (1979). In Search of Bourgeois Man. In Essays on Thomas Mann. London: Merlin.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1945.)
── (1979). The Tragedy of Modern Art. In Essays on Thomas Mann. London: Merlin.
Nicholson, G. (1999). Plato’s “Phaedrus”: The Philosophy of Love. West Lafayette (Ind.): Purdue University Press.
Nietzsche, F. (2011). The Birth of Tragedy and Other Writings (R. Geuss & R. Speirs, Ed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 Press.
Ovid. (1958). The Metamorphoses (H. Gregory, Trans.). New York: Signet Classic.
Plato. (2010). Phaedrus (R. Waterfield, Tran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Shookman, E. (2003). Thomas Mann’s Death in Venice: A Novella and its Critics. Rochester, NY: Camden House.
── (2004). Thomas Mann’s Death in Venice: A Reference Guide. Greenwood Publishing Group.
注釋
[1] 對於《魂斷威尼斯》與《悲劇的誕生》的關係,讀者可參考Shookman,2004,頁87–92。
[2] 從曼的寫作筆記裡得知,他本人也是個孌童者。
[3] 當然還有其他大量的著作,甚至還包括盧卡奇的《靈魂與形式》(The Soul and the Forms)。
[4] 對於《斐德羅篇》的愛情哲學,讀者可參考Nicholson(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