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盧卡奇(György Lukács),筆者剛好在他的出生和成長地:布達佩斯。但實在也傷心,因近年匈牙利的政治氣候,去年他的一個銅像遭當地政府移除。在銅像遭移除後,筆者的大學隨即舉辦過讚頌盧卡奇的學術會議,但卻無力阻止政府的強權,而現在他的故居亦面臨清拆危機(事實上,筆者的大學也遭政府迫遷)。
談到盧卡奇,或許大部份人都會想起他物化(reification)這個概念。除了影響了當代不少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物化這個概念也受到了其他哲人的關注,就如齊澤克(Slavoj Žižek)在論及盧卡奇時,說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在《存在與時間》(Being and Time)中也曾對物化作出提問。(2000,頁151-152)
當然,談到物化,多數人都把它視為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評,或將其推而廣之,把整套思維引入到社會改革中,將它發展成社會改革的理論基礎。不過,物化這個概念不只有社會改革的面向,它在盧卡奇的美學體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甚至說,想要理解後來受他影響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家的思想,也必須談談物化。
物化這個概念最先在盧卡奇的文章〈無產階級的身份與意識〉(Reification and the Consciousness of the Proletariat)中提出,後來收錄到1923年的文章結集《歷史與階級意識》(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之中。
讀盧卡奇的美學思想有一困難處,是他思想隨着他的人生閱歷,發現出了不同的面向,以至部分早期想法很快被他自己否定(其中而1918-1923年間變化較大)。當然,以盧卡奇本人的哲學觀來說,我們不須為這種思想的發展形態感到錯愕,畢竟,人類的思想本身是一個具歷史的概念,個人亦如是。盧卡奇甚至在1967年《歷史與階級意識》新版的前言裡說,在《靈魂與形式》(The Soul and the Forms)出版後一年,他就對其感到陌生,就像現在對《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樣。(Lukács,1971,頁xxxviii)
當然,盧卡奇的美學面向十分之廣。他曾經說過,當時其中一個最重要的俄國馬克思主義者普列漢諾夫(G. V. Plekhanov )的理論非常粗糙,把藝術視為在某一特定立場下所抒發的階級掙扎。(Kiralyfalvi,1975,頁13)因此,從理論層面來說,他一直想要建立一套比普列漢諾夫更好的馬克思主義美學。此外,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盧卡奇不但專注於自己的理論,還與友人利弗希茨(Mikhail Lifshitz ,1973)對馬克思的藝術哲學作了不少重要的考究,極為值得一讀的著作。
本文所指的「美學」,主要是他受列寧思想影響後的一些新思想。不過,由於盧卡奇的美學思想跟他的一整套哲學體系有密切的關係,考慮到篇幅,筆者只好分兩篇論述。本篇主要談的是物化與理解世界真像的關係,而下篇將會是藝術品(主要是指文學)與世界真像之間的連結,從而推導出實踐藝術的理由。
物化與整體性
物化的前身其實是馬克思在《資本論》的第一章裡,對商品的拜物主義(commodity fetishism)的批評。盧卡奇看到了馬克思重視商品這個概念,因此在〈無產階級的身份與意識〉的第一句就說:「馬克思在他成熟時期,描述整個資本主義社會並揭示其基本性質的兩部巨作,都是從分析商品開始的。這決非偶然。」(Lukács,1923,頁83 )
商品這個概念本身當然不是問題的所在,就如盧卡奇引述馬克思時說:「馬克思很明確地強調過,在原始社會中商品形式的這種短暫性質:『直接易貨這種交換過程的原始形式,與其說是代表了商品開始轉化為貨幣,不如說是代表了使用價值開始轉化為商品。』[……]商品只有在成為整個社會存在的普遍範疇時,才能按其沒有被歪曲的本質被理解。」(Lukács,1923,頁84-85)
商品的出現之所以成為社會中的問題,是因為在資本主義社會裡,商品成為了一種主導的、看似是客觀的形式。(同上,頁86)在商品成為了一種主導的客觀性形式的過程中,它同時展示了主觀與客觀的面向:在客觀上,商品與市場似乎成為了一種可以化約成經濟定律,人們對這些定律作研究,把它們視為一種看不見的作用力(無形之手),一個體能夠透過對這些看似是客觀的定律作研究,從而達到某種好處;可是,他對當中的作用力並無改變的能力。(同上,頁87)
在主觀上,當市場經濟發展得純熟,一個體的活動變得與他為之疏遠。也就是說,物化涵蘊着主體所感覺到的一種破碎感,或如盧卡奇所說:「他的特質和能力不再是他人格中有機部分。[商品]就像外在世界的各種物品一樣,是他能『擁有』和『賣掉』的。」(同上,頁100)由此推演,物化的結果是,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特質和能力都被化約成單一的理性計算,彷彿事物的價值都成了所謂客觀的市場經濟的附屬品。
這種以市場經濟為思考原則的社會不但把人物化,其實還把物品原有的特質隱藏起來,使它們物不成物,就像馬克思所說:「私有財產不只異化了人的個體性,還有事物。」(同上,頁92)
接着,盧卡奇開始說明,從理論上而言,把人的特質和能力化約成單一的理性計算是不可能的。但要明白這點,必須要跟從他的其中一個重要預設,就是真理以一整體的方式呈現,因此想要了解社會,以至世界的真貌,必須要透過能夠看到一整體的方法。商品化的社會之所以不可行,其一是它把整個經濟體系改造成單一的、可被一「定律」解釋的體系,(同上,頁105)其二是它無視了「定律」所能解釋以外的事物。(同上,頁107-110)
整體性與世界真像
讀過盧卡奇的早期美學著作《小說的理論》(The Theory of the Novel),便會發現整體(totality)這個概念早就在那裡萌芽。當時他主要認為,每一段歷史背景都是一個閉合的整體,而小說是世界觀的展現。不過,當時盧卡奇想要解決的問題是,在新康德主義的思想框架下,如何以不變的超驗場所(transcendental loci)解釋隨不同歷史條件改變的世界形式。(Lukács,1977)[1]
但怎樣才是一個閉合的整體?盧卡奇由西方文化的起源,古希臘哲學開始說起,他以荷馬史詩為例,說明古希臘人怎樣從一個大的神話觀去看世界,使得哲學、藝術、以至人的日常生活成為一個整體,同時一切事物都可在這個整體內得到解釋。(Lukács,1977,頁29-46)而整體的呈現方式又為時代的改變而有所不同,根據盧卡奇,中世紀的神學世界觀又是另一個閉合的整體(但其後盧卡奇又說,到了啟蒙時代,世界的整體性開始消逝,在此暫不詳述)。
在〈無產階級的身份與意識〉中,盧卡奇已經放棄了早期時的新康德主義思想,漸投馬克思主義的懷抱,他甚至形容康德的思想為中產階級的思想。(Lukács,1923,頁110-124)他說:「現代批判哲學從物化了的意識結構中得到了滋養。」(同上,頁110-111)其中主要的原因是,想像康德式的物自身和一個單一的超驗世界,其實跟想像一個單一的經濟定律一樣,是物化思維的結果。最後,盧卡奇認為只有黑格爾對世界的理解是較為理想的思考方式。
但再需注意的是,盧卡奇對整體的看法不同於黑格爾。對黑格爾來說,從古代哲學走到現代哲學,當中的歷史進程具有連續性;但對卡盧奇來說,為了要指出現代哲學的單一思維,他必須拒絕它與古代哲學的連續關係。[2]除此之外,盧卡奇也跟從了馬克思對黑格爾的批評,認為黑格爾的「精神」和「觀念」太具有神話色彩。(Lukács,1923,頁148)加上對中產主體意識的批評,結論是,只有無產階級的主體意識才能跟客觀的世界真像連結,他們(或用盧卡奇所說的「我們」)是構成世界整體的一員,也是能真正理解當中的整體性的一員。(同上,頁149)
當然,到了最後,盧卡奇便開始論述無產階級在社會中的重要性,認為無產階級能夠透過革命,對中產階級的物化思想對出抵抗。在他晚期的著作裡,他更是把黑格爾和馬克思的本體論體系作一次完整的、有系統的論述,把社會中的存有物像黑格爾說的「精神」般分成不同的層次,當中不同層次之間是互為連結的。[3]這當然也是他之所以為帶有黑格爾色彩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的原因。但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這套本體論體系所涵蘊的美學觀。
不同層次之間的社會存有物互為連結,它們既展現了現在,又反映了歷史性,其中一個含意是,一個體意識其實也反映了世界真貌的部分。下篇將會更詳盡的說明,世界的真貌如何反映於一主體意識對藝術品的反思活動中,以及說明我們之所以需要藝術品的理由。
注釋
[1] 專門討論可讀Cascardi,1992。
[2] 可參考 Rockmore,1988,頁225。
[3] 可參考Tertulian,1988。
參考書目
Cascardi, A. J. (1992). “Totality and the Novel.” New Literary History, 23(3), History, Politics, and Culture, 607-627.
Hegel, G. W. (1977). The Science of Logic (A. V. Miller, Trans.). Oxford: OUP.
Kiralyfalvi, B. (1975). Aesthetics of György Lukács.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
Lifshitz, M. (1973). The philosophy of art of Karl Marx (R. B. Winn, Trans.). London: Pluto.
Lukács, G. (1923). “Reification and the Consciousness of the Proletariat.” In 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 Studies in Marxist dialectics (R. Livingstone, Trans.). Cambridge, MA: MIT Press.
── (1954). “Art and Objective Truth.” In Writer and Critic and other Essays (A. D. Kahn, Trans.). London: Merlin.
── (1965). “Preface.” In Writer and critic and other essays (A. D. Kahn, Trans.). London: Merlin.
── (1971). 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 Studies in Marxist dialectics (R. Livingstone, Trans.). Cambridge, MA: MIT Press.
── (1977). The Theory of the Novel (A. Bostock, Trans.). Cambridge: Mess.
Marx, K. (1999). Karl Marx: 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 Moscow: Progress.
Rockmore, T. (1988). “Lukács on Modern Philosophy.” In Lukács Today: Essays in Marxist Philophy (T. Rockmore, Ed.). Dordrecht: D. 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
Tertulian, N. (1988). “Lukács Ontology.” In Lukács Today: Essays in Marxist Philophy (T. Rockmore, Ed.). Dordrecht: D. 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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