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簡要地解釋了意識流寫作的一些特質,同時提出了學者們對「《酒徒》是否一部意識流作品?」的看法,最後以作者意圖的觀點回應了當中的疑問。本篇主要會談談《酒徒》中的意識流式敘事,並繼續而作者意圖的思考進路說明《酒徒》與西方意識流(主要是喬伊斯為主軸)的文學淵源。最後,本文會再以風格理論為思考的起點,嘗試回應前文提到的另一個疑問:當《酒徒》的主角處於意識清醒的狀態時,其意識明顯地不滿足「不停頓、不連貫的內心獨白」等的條件,我們又怎樣以意識流文學的角度詮釋和欣賞那些部分?
《酒徒》與《尤利西斯》
生鏽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煙圈裡捉迷藏。推開窗,雨滴在窗外的樹枝上眨眼睛。雨,似舞蹈者的腳步,從葉瓣上滑落。扭開收音機,忽然傳來上帝的聲音。我知道我應該出去走走了。[……]音符以步兵的姿態進入耳朵。固體的笑,在昨天的黃昏出現;以及現在。謊言是白色的,因為它是謊言。內在的憂鬱等於臉上的喜悅。喜悅與憂鬱不像是兩樣東西。
劉以鬯以這幾句作為《酒徒》的起首,無疑是在告訴讀者:「我想說的是意識的流動。」
「生鏽的感情」是心靈中情感的部分,「落雨天」是人物那一刻處境,是心靈中對實時處境的感知;然後,先生以「又逢」一詞把兩種不同的心靈狀態連繫了起來。接着的「思想在煙圈裡捉迷藏」也具有相似的結構:心靈中的思想連繫到實時的煙圈(暗示人物一直在抽煙),然後思想又像威廉.詹姆斯在《心理學原則》對意識的描述一樣,與其他心靈狀態和感覺混合在一起(因此,這裡的「捉迷藏」是一種半心靈視覺、半感覺的狀態)。
一直讀下去,行文由「扭開收音機,忽然傳來上帝的聲音。」突然轉向到「我知道我應該出去走走了。」這裡除了顯示了人物意識流動的跳躍性(從抽象的意識突然轉向至想法的表達),還牽連到喬伊斯所講,且常用的「頓悟」(epiphany)。
「頓悟」本是宗教詞彙,指精神上一刻的宗教感悟。喬伊斯論頓悟也跟宗教有關的──在《青年藝術家的畫像》的初稿《史蒂芬英雄》中,主角在讀過阿奎那宗教意味濃厚的美學觀後,便認為光芒(claritas,中世紀美學常用的概念)是一事物的本質(quidditas),便有了頓悟的感覺。(Joyce,1944,頁190)在中世紀美學的語境下,光芒是神的象徵,因此光芒是美的。然而,正如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也說過,喬伊斯小說當中的阿奎那美學是錯誤的;重要的並非當中的細節,而是如何以宗教式美學觀作為起點,把對藝術價值的理解帶到個人的層次。
在《尤利西斯》的其中一段,主角史蒂芬與迪希先生對話。突然,街口傳來一陣「妓女走街串巷到處高呼」的聲音,史蒂芬便似有了頓悟,「止着了腳步,睜大眼,嚴厲地盯着那把他腳步停下的一道光。」然後,迪希先生評論道:「她們犯了不忠於光的罪。」更精彩的是,之後史蒂芬竟說那街上的喊叫是上帝的自我昭示。[1]這一段為其後史蒂芬後進都柏林的紅燈區留下了伏筆,在那時,他真正的頓悟了。
再看劉以鬯所說的「扭開收音機,忽然傳來上帝的聲音。我知道我應該出去走走了。」巧合地,劉以鬯亦是從上帝的昭示,推展到頓悟的一刻。
其後,「音符以步兵的姿態進入耳朵」,由之前的心靈視覺和想法推展至心靈聽覺,按意識流寫作的思考邏輯,這時讀者應當要真的「聽」出一種感覺來(就像回想一首歌時彷彿真的「聽」到一樣)。再讀下去,《酒徒》的意識流書寫一直也在各種心靈狀態中徘徊着:「固體」(心靈觸覺)、「白色的」(心靈視覺)、「憂鬱」(情感)……但說完憂鬱,他又接着說「臉上的喜悅」,這時的「喜悅」並非情感,而是一種似是回憶的心靈視覺!
讀《酒徒》(以及意識流的作品)時,分清當中想要呈現的心靈狀態是重要的,否則就失去了閱讀和賞析上的樂趣。
可是,說到欣賞,或是與之相關的詮釋,就更複雜了。有些手法在詮釋學上中立的,不一定是意識流的寫作手法,不一定需要以意識流的角度去詮釋。但是《酒徒》與《尤利西斯》的淵源,使這些中立的手法帶上另一番味道。舉一個例子,頭兩段結束後,劉以鬯寫道:「──伏爾加,她說。」以破折號作為人物對話的標點符號,這種標點符號的用法並無所謂意識流或非意識流的,在詮釋學上是中立的;但假如讀者知道,這種用法在西方小說並不常用,而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正由是如此書寫,《酒徒》便多了一分意識流的意味。
另一例是其後的:
《優力棲斯》變成禁書《往事追跡錄》變成禁書《魔山》變成禁書《老人與海》變成禁書《喧嘩與憤激》變成禁書《地糧》變成禁書《奧蘭多》變成禁書《大亨小傳》變成禁書《美國》變成禁書《士紳們》變成禁書《黑死病》變成禁書《兒子與情人們》變成禁書《堡壘》變成禁書《蜂窩》變成禁書⋯⋯
沒有人可以在談話中提到喬也斯普魯斯特湯瑪斯曼海明威福克納紀德浮琴妮亞吳爾芙費滋哲羅帕索斯西蒙地波芙亞加謬勞倫斯卡夫卡韋絲特……違者判死刑。
這裡在敘事結構上符合意識流寫作的特質(不停頓的內心獨白),但單看文本,我們其實也可以說是模仿中國沒有標點符號時的寫作。然而眼利的讀者會看到劉以鬯把《優力棲斯》(《尤利西斯》)和「喬也斯」這個名字放了在一連串名字的最前,這樣安排,叫人想到《尤利西斯》的最後一章。在那章中,敘事成了女主人公莫莉.布魯姆第一身的心靈展現,單是第一段就以無標點符號的狀態下寫了三千多個英文字,想要呈現的是一種心靈的躁動和不安。
《酒徒》中不停頓的內心獨白亦可如是觀。甚至說,躁動和不安是整部小說中想要反映的心靈狀態。躁動、不安,唯有借醉將之掩蓋。
《酒徒》的現代主義關懷
然而,小說中看上去不像意識流、神智清醒的部分又怎樣?例如,先看以下這段:
其實,香港有幾位極有希望的作家,為了生活,已被迫投筆改就他業。這些都是有過表現的文藝工作者,但是現實是殘酷的。生活擔子太重,他們不得不放棄對文學的愛好。麥荷門不認識他們,更無法慫恿他們為《前衛文學》執筆。麥荷門找來的幾篇創作,都是膚淺的現實主義作品。
或許,我們首先要問的是,為甚麼《酒徒》要提及現代主義的作家(小說中不停頓地提及的一眾名字)?他們有好些不算是意識流作家,但他們又有共通點嗎?從風格的角度分析,一般論者會把意識流寫作歸類為現代主義之中,視現代主義為一個更大的類別。當然,意識流寫作本質上不一定是現代主義的一種,但這樣最少能指出意識流寫作與現代主義的相容性。了解到這點,便可以推進一步,以現代主義的框架理解小說中看似非意識流的部分。
首先,《酒徒》提及一眾現代主義者,目的是展示對其推崇的態度。現代主義所關心的事物甚多,難以在此細數,但上文的「麥荷門找來的幾篇創作,都是膚淺的現實主義作品」卻是點出了現代主義者的一些關懷。現代主義帶有對舊有美學觀批判的意味。就如吳爾芙(Virginia Woolf)在〈現代小說〉(Modern Fiction)中指,小說家都受到了出版商,以至整個社會對文學的品味限制。(1919/1995,頁160)她接著說,我們日常生活中的經驗是豐富而多樣的,又提到喬伊斯等作者是更貼近生活的人。(同上,頁161)
《酒徒》可謂是跟隨了現代主義者的腳步,先指出了一些人為了生活投筆改就他業,不然就是執筆寫武俠或色情小說;其後又好像點名批評了現實主義的美學觀。當然,這都跟喬伊斯的小說有相類似的地方──可知道,喬伊斯的《青年藝術家的畫像》本身就是對當時為主流的愛爾蘭民族主義美學的挑戰(有興趣可讀筆者的〈代達洛斯式文學流放:讀《青年藝術家的畫像》〉。
或許,《酒徒》的現代主義關懷比它的敘事方式更為重要。遺憾的是,五十年過去,我們的社會好像還是依樣……
參考書目
Beja, M. (1993). James Joyce: A Literary Life. London: Macmillan.
Bowling, L. E. (1950). What is the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Technique? Pmla, 65(4), 333-345.
Dujardin, E. (1931). Le Monologue intérieur. Paris.
Hendry, I. (1946). Joyce’s Epiphanies. The Sewanee Review, 54(3), 449-467.
Hoffman, F. J. (1993). Freudianism and the Literary Mind. Ann Arbor: Bell & Howell Company.
Joyce, J. (1944). Stephen Hero: Part of the First Draft of A Portrait of the Author as a Young Man. New York: New Directions Book.
Potts, W. (1997). Portraits of the Artist in Exile: Recollections of James Joyce by Europeans. Oxford: Roundhouse.
Woolf, V. (1995). The Essays of Virginia Woolf (A. McNeillie, Ed.). London: Hogarth Press.
注釋
[1] 這裡的討論參考了 Hendry,1946,頁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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