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閱讀劉以鬯】劉以鬯意識流的西方淵源──除了喬伊斯,還有……

SampleX微批文學媒體計劃 評論文章

【繼續閱讀劉以鬯】劉以鬯意識流的西方淵源──除了喬伊斯,還有……

香港文壇巨匠劉以鬯逝世,在送別他的紀念儀式上,播放《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的紀錄片,作為致敬。「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出自他的《酒徒》,後來又被王家衛放到《2046》。在靈堂上播放着如此光與影,看着的人都有一段新的、潮濕的記憶。

「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這句話在不同語境下有不同解讀。在電影《2046》,它所指的是人物間的淚水與汗水;在紀錄片《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它或也指淚水與汗水,只是,在這情境下,淚是對故人思念的淚,汗成了故人為文壇流過的汗。同一句說話,在小說《酒徒》,卻應有另一種解讀:我們或可以說,「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是一句意識流式的句子。

但甚麼是意識流式的句子?甚麼是意識流式的寫作?《酒徒》為甚麼是一部意識流的作品呢?這些問題都是複雜的,需要漫談。

 

意識流式寫作

談到「意識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很多人都會提起「內心獨白」(interior monologue),彷彿把兩者畫上等號。內心獨白這敘事技巧確實是意識流寫作的某些部分,《酒徒》常提及的詹姆士.喬伊斯(James Joyce)就是當中的佼佼者。可是,喬伊斯自己卻說,他不是第一個使用內心獨白敘事技巧的人:他是受到法國作家愛德華.杜雅當(Édouard Dujardin)的啟發。(Beja,1993,頁66)

杜雅當不但以內心獨白的敘事技巧寫小說,他更在1931年發表了理論作品《內心獨白》(Le Monologue intérieur),把內心獨白定義為小說角色的心靈展示。因此,透過直接觀看人物的獨白,讀者就能繞過作者的解釋,直達人物心靈的深處。(頁58-59;也看Bowling,1950,頁334)可是,杜雅當用到「內心獨白」一詞,明顯把心靈中最接近無意識的部分劃在「語言」這個界限之內,如果他真的想要說抽象的心靈狀態,那可能不應使用「獨白」一詞。

莫論杜雅當想要指的是甚麼,我想指出的是,「意識流」是一個比直覺看來複雜的概念,以至很多學者認為,就連作家和評論人本身也搞得不清不楚。(討論見Hoffman,1945,頁125)當中的原因可能跟「意識流」這個詞的出處有關。

「意識流」本是心理學名詞,出自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1890年的《心理學原則》(The Principles of Psychology),根據他形容,我們的意識就像一條河流,無時無刻都在流變──「在嚴格的意義下,我們對某一既定事實的想法都是獨有的,同時,它跟另一個對同一事實的想法只屬相類。」(1890/1981,頁227)從這句看來,意識其實是一連串的想法,而想法當然可用人物內心獨白的形式呈現。

不過,很多人可能沒有留意,其實詹姆斯所說的意識並不只包括心靈中的想法,想法還經常與他本人所說的「一絲搏動的主體性」、「感覺或其他的心靈狀態」混合在一起。(同上,頁268)因此,所謂意識流,是指心靈中多方面的材質,並不單指意識中能被言喻的部分。

根據羅伯特.漢弗萊(Robert Humphrey)的《現代小說中的意識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 in the Modern Novel),於文學的語境下,意識流是「人類心靈中不斷流動的知覺感知、思想、感覺和記憶,或是一種通常是透過不停頓、不連貫的內心獨白,展現虛構人物中混合的心理歷程的文學手法。」(1995,頁44)這個定義不一定能涵蓋世間上一切意識流的文學作品,但卻點出了意識流的一些重要的敘事特質。[1]

另一點需要注意的是,運用意識流其實有程度上的問題。從喬伊斯的整體作品來看,他到最後的作品《芬尼根的守靈夜》(Finnegans Wake)比第一部發表的小說《青年藝術家的畫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來說,意識流式敘事運用得愈發密集。

在《青年藝術家的畫像》裡,我們不一定能直接從句子或段落的結構中找到意識流的痕跡。它是透過風格的不一致和變異,呈現更宏觀的意識昭示──由第一句「在很久很久以前……」(Once upon a time…)這種孩童時常聽到的話語,到其後大談起湯瑪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的美學。到了《芬尼根的守靈夜》,喬伊斯所展現的意識流真的像一條巨河:在微觀上,它們有些像河床的小漩渦;在宏觀上,它有時經過平躺的原野,有時經過彎曲的山谷,變幻萬千、難以觸及。就像當中的:

Bababadal­gharagh­takammin­arronn­konn­bronn­tonn­erronn­tuonn­thunn­trovarrhoun­awnskawn­toohoo­hoordenen­thurnuk.

這句以不同語言﹑文化背景描述雷聲的字組成,從微觀上是心靈中混亂的聲音,卻又反映了在宏觀上,《芬尼根的守靈夜》不同文化間的對話和辯證過程。同時,小說以的結尾停在「the」這個字上,彷彿想要把整部小說連續到開首的「riverrun, past Eve and Adam’s…」上,形成一個循環。再細心的閱讀第一章,它顯示了一種「原罪……墮落……睡……醒來……覺悟」的推展(然後又回到最初),這種局部結構竟展現在全書的大圖像之中,塑造了河中的漩渦與其流動的整體的微妙關係。

更有趣的是,喬伊斯曾指他的巨著《尤利西斯》(Ulysses)是《芬尼根的守靈夜》的「一個小序幕」。(見Potts,1997,頁237)讀過《尤利西斯》的人都會知道,它是《青年藝術家的畫像》的延續;而如今《芬尼根的守靈夜》又是它的續章,整個關於都柏林的系列又彷似成了一個更龐大的整體意識。

 

《酒徒》與意識流

說到這裡,讀者大概對意識流寫作的一些特質有了初步的印象。而接着的問題可能是:為甚麼劉以鬯的《酒徒》是一部意識流的作品?事實上,有好些學者並不認同這點(更莫過於說它是中國第一部意識流作品)。首先,有論者認為,意識流寫作的其中一個特質是自由聯想,而因為《酒徒》缺乏這種寫作手法,便不是一部意識流小說。[2]其次的是,所謂的醉酒狀態只透成了《酒徒》的局部,當主角處於意識清醒的狀態時,其意識明顯地不滿足「不停頓、不連貫的內心獨白」等的條件。

當然,筆者用一些篇幅簡述意識流的基礎和喬伊斯的意識流寫作特質,主要是為了解釋《酒徒》如何作為一部意識流的作品。第一點需要注意的是,正如前文所說,意識流寫作其實是一個程度的問題──從喬伊斯的《青年藝術家的畫像》到《芬尼根的守靈夜》,就是不同程度的展現(這點連繫到上述的第二個考量,會在下文論及賞析的部分漫談)。

《酒徒》缺乏自由聯想嗎?南韓學者金惠俊曾以具體的例子為《酒徒》「辯護」,甚至稱《酒徒》「頻繁運用自由聯想」。(2016,頁22)只是,有些「產生自由聯想的關鍵部分有的顯而易見,有的又不十分明顯,有時隱藏在作品的其他地方,表面上很難把握」。(同上)其後,金惠俊又以第四章多次以「輪子不斷的轉」帶動的敘事,解釋當中似是電影蒙太奇的自由聯想。[3]

對於這個討論,首自要考慮的當然是「自由聯想」這個概念的定義。甚麼是自由聯想?它是心靈中不自主的意識,還是像是白日夢式的隨想?還是一種似是創作活動般﹑具有某種內在邏輯的關聯想像?在一方面,這是心靈哲學的問題;在另一方面,它亦是個美學問題──假如人類的意識是不自主的現象,意識流作為文學手法想要捕捉的又是甚麼?

在這方面,金惠俊的論文提供了另一個思考方向,而我認為他的分析是對的。他說:「《酒徒》是作者劉以鬯有意嘗試意識流小說創作的作品。」(同上,頁19)並引用了《酒徒》的序文:「現代社會是一個錯綜複雜的社會,只有運用橫斷面的方法去探求個人心靈的飄忽、心理的變換並捕捉思想的意象,才能真切地、完全地、確實地表現這個社會環境以及時代精神。」以及小說主角的「現代小說家必須探求人類的內在真實」、「探求內在真實不僅是文學家的重任,也已成為其他藝術部門的主要目標了」等句子作為佐證。(同上)

這裡,金惠俊點出了一些關係藝術風格的重要討論。所謂藝術風格,除了有文本結構的面向,還應當考慮作者的意圖。在純美學的層面而言,這種觀點早見於理查.沃爾海姆(Richard Wollheim)──他認為藝術家的風格跟其心靈狀態和創作意圖息息相關。(1995,頁38;另可參考1979)這種思考方式也成了分析美學學派的主流之見。

分析美學家詹姆斯.卡尼(James Carney)在論及藝術風格時,不但考慮了沃爾海姆的觀點,還把風格劃分的特質列點說明。當中的細節可暫且不談,但其中一點以大哲人蒯因(W.V. Quine)為思想的指引,把風格的劃分視為信念網中的信念互相容貫,達到最合理可靠的狀態。(Carney,1991,頁17)簡單說,風格的定義不只是條件的滿足,它同時是文藝圈的約定俗成,或是辯論後的結果。

那麼,《酒徒》的風格劃分又應當如何操作呢?讀者大概也能推測,筆者會以西方的文藝圈作為信念網的基礎,把《酒徒》拉進其中(不然說那麼多喬伊斯幹嘛?)。劉以鬯的《酒徒》多次提及喬伊斯和《尤利西斯》,可見它對先生的影響。如此,在下篇我們不妨以《尤利西斯》中的意識流敘事手法作對照,一方面把《酒徒》拉近西方意識流的源頭,同時解釋如何以意識流的角度欣賞《酒徒》。

 

參考書目

Beja, M. (1993). James Joyce: A Literary Life. London: Macmillan.

Bowling, L. E. (1950). What is the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Technique? Pmla, 65(4), 333-345.

Carney, J. D. (1991). Individual Style. 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 49(1), 15.

Dujardin, E. (1931). Le Monologue intérieur. Paris.

Hendry, I. (1946). Joyce’s Epiphanies. The Sewanee Review, 54(3), 449-467.

Hoffman, F. J. (1993). Freudianism and the Literary Mind. Ann Arbor: Bell & Howell Company.

Humphrey, R. (1995).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in the Modern Novel.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James, W. (1981). The Principles of Psychology.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Wollheim, R. (1979). Pictorial Style: Two Views. In B. Lang (ed.) The Concept of Style.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95). Style in Painting. In C. Van Eck, J. McAllister and R. van de Vall (Eds.), The Question of Style in Philosophy and the Art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金惠俊(2016)。劉以鬯《酒徒》的意識流創作技巧與價值。梁楠譯。《文學評論》第四十五期,第17-31頁。

 

注釋

[1] 事實上,這跟我們如何定義「意識」有關──假如以泛心論(panpsychism)的角度觀看,文學能以死物的意識出發;另外,現今心靈哲學的討論常談及「認知現象學」(cognitive phenomenology)這個概念。認知現象學是指心靈中非感官(non-sensory)的感覺,例如:一個懂中文和一個不懂中文的人,在聽到同樣一段中文的話語時,他們聽中所聽到的聲音是樣同的,但懂中文的人的心靈似乎多了一種多於純感官的認知感覺。哲學家稱之為「認知現象學」。說回文學,以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靈夜》為例,當中時而出現由不同語言交合而成的字,它們想要的表達的並非只有字的聲音,重要的是文字所帶來的「認知現象學」(假如讀者能讀懂的話)。

[2] 感謝編輯指出這點。

[3] 感謝編輯推薦我讀這篇評論。

1 comment

發佈留言

這個網站採用 Akismet 服務減少垃圾留言。進一步了解 Akismet 如何處理網站訪客的留言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