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個人情感坦誠而直接的抒發、到描劃世間被忽略小人物百態、再來到現在滲入詩中的信仰,周漢輝從來不忘生活。因〈天水圍軼事〉而首次奪下桂冠,其淺白內斂的文字,用眼光平視觀察塵世,用文字刻下低下階層的狀態;然而從〈禱詩〉開始,他彷彿爬上了樹頂,試著用更廣的視野望眾生,詩句不時於生死間流轉,用光、水、樹言說生命。有年輕詩人說他,走得太慢了,若要說抽象生命,為何還要從生活裡面再踱進其中,而不一針見血?可周漢輝就說:「畢竟是個凡人,一定要基於生活。」在生命間穿插慢慢踱步的他,無論在生活之中、字裡行間,總常存謙卑之心,期望能用詩深刻地刻劃出,人們共同經歷的生命長河。
悲慘生活以上,可有更多?
你工作了兩三年
轉了六七個崗位
例必賣過麥當勞,當然為速遞向烈日跑過
難免整理過超市貨架,一定推銷過寬頻──〈天水圍軼事〉
周漢輝的〈天水圍軼事〉是其開始寫敘事詩的起點,之後他寫過負責洗廁所的〈民哥〉、為生活及女兒奔波勞碌的母親〈母女〉,詩中主角往往都是低下階層,文字裡可見對他們的同情。然而周寫著、寫著,卻期望能有所改變:「當我寫得多這類詩,我發覺生活經驗很重要。你自己要像個水塘,要儲蓄很多水,要很理解他們才是,但我的生活體驗卻未夠。」他亦感題材往往循環著失業、喪偶、單親家庭的悲哀:「來來去去,都像在困苦裡面,似乎無法進展一步;只有悲慘,說來說去都是悲慘。」於是他漸漸意識到,自己必須改變寫作的方向或風格。
時空裡的一個人
於是周的詩,漸漸起了變化:
道別了,你留步
獨自凝看天花板漏滲水滴──
牧師頻頻在胸前劃十架
你卻一再分心偷看靈柩旁
一朵水花起起滅滅──〈阿們〉
詩的意象漸趨抽象:「這與我的信仰,也與我有親人離世有關。可能是兩者混在一起吧?……然後就好像水到渠成,有些情感你一定要抒發出來,而舊有的方式已不足夠去盛載,所以就用這新的方式。」直至現在,周仍堅持用基督教意象去說生死:「既然人生這樣困苦,那生存還有沒有出路呢?既然已曾目睹現實裡低下層的困苦,又有沒有另外一種觀點去看呢?」
光照著一張張餐桌,你和姑姑
笑語,及靜默──你給她斟茶
茶光抹亮臉色,像危疾已得治癒
你眼紅了,她還以為水,化開
杯中濃苦──甜成主日的葡萄汁
你再張開眼,教會上下為聖餐靜禱
你預留的座位上,沒有人在
像眼前那張餐椅,姑姑呢?──〈姑姑〉
「我記得侯孝賢導演,曾分享他一個小時候的經驗,影響了他以後做導演。小時候,他很喜歡爬上芒果樹,當向下望時,就發覺自己好像從時空抽離。他看到有人走過、有人乘涼,好像用了另外一種眼光去看世界。滔光去說,現在我也希望用另一種角度──一種抽象的角度,去看這世界。」在周筆下,抽象意境與寫實情節往往互相穿插,現實面貌被提升到一種超然的層面。
一種離不開生活的信仰
周說,年紀比他小的詩人,寫的卻是徹底抽象的詩句,醞釀出超現實的撞擊:「他們有他們的寫法,但我即便寫抽象,還是會從具象開始寫起,再慢慢走進去。但年輕朋友便跟我說:『你走得太慢了。』」他們覺得,既然周最後都要去到抽象,為何不一下子立刻走到抽象呢?
「但即便是信仰,我都想說一個道成肉身的耶穌,而不是一總飄浮在天上的神……你畢竟只是個凡人,必然要基於生活。只不過我以前寫生活,最後只是落回生活裡去。現在寫生活,希望能抽高一點;除了寫生活以外,還能否寫出生活以外的一些甚麼?」
我們都來自同一水源
「我這樣的看法,是想迫近這個世界的本質吧。若認真寫作的話,最基本是發掘自己;而發掘到一個地步,你會發覺那是和其他人互通的,像是融匯於同一條河流的水。」他所敬仰的詩人黃燦然,曾言古今中外所有偉人都是一、所有價值都是一:「我那時並不明白,但其後看他的詩集《奇跡集》,雖未知其心境能否到達那境界,那他的文字確是向著那方向迫進的──全世界彷彿成為一體。」他直言自己暫時還只能用二元的概念,去理解世界;然而黃的看法,其實對他很有影響。
「像我現在在街上走著,就會突然之間靈光一閃,原來這世界所有東西都是流動的──因為有時間,有不同時空存在。我現在寫的詩,喜歡有幾條時光穿插其中,好像蒙太奇般,就更加強化這事:可能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又或最廉價的說法,就是幾年後便知這刻下的決定之結果。」像〈母女〉、〈她們〉、〈決定〉等詩,人物們的位置,隨著年月逝去互相重疊、交換,每個人都有跡可尋地串連在一起。也許,我們的確都是來自同一水源嗎?在這深河裡,當中積累的悲傷、苦難、幸福、溫柔、遺憾、哀痛……每個人都在其中浮浮沉沉,被它們滲透全身;每個人都在循著某個背影游去,然後又被誰所追隨。也許,沒有所謂真正的出路;但是我們,至少還能抱著慈悲與寬容,互相理解吧?
* 本文轉載自《△志》六月號(4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