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一段時間,我睡在亂放的書堆旁,一再把前一晚讀的事情帶入夢中,睡得很短很淺,時時精神萎蘼。是以,某日清晨,鬧鐘鳴響,我正要伸手拍熄,世界竟忽爾裂成兩截。
在其中一個版本中,我伸出了右手,按下鬧鐘的開關,起來,穿衣,坐車,到大學聽課。在另一個版本裡,我伸出左手,暫停了鬧鐘,結果又再倒回床上,在更後的時間醒來,趕忙換裝,跑出門口,在街上又忽爾覺得,急匆也並無意義,便又放慢速度,攤長旅程,最終錯過許多事情。兩個版本在我的腦海裡同時上映,互相交疊,彷彿在一瞬之間,時間驟然拖長,將我當天即將要面對的物事,以兩種可能的模態呈現眼前,而那兩段迥異的經驗,僅僅源起於一個微小差別,即是我接下來提起的到底是左或右手。不過,這樣的體驗對腦袋負載實在是過重了,我轉身倒頭沉沉睡去,也忘了鬧鐘最後是如何關掉的,那一天我並沒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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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勞緯洛的《崩末》,讓我記起那時候的體驗。
然而,在小說裡所能做到的,比起生活有時更廣更微,場景能夠聚焦、攤展、滑移、放緩、鬆解,又與種種事件跳接駁通。
經歷多個深夜,我才終於把《崩末》讀畢。及後,通宵趕好另一篇稿件,一下子睡到暮光乍現之後,便與勞緯洛說到,多次在讀著這部小說時,直接昏睡過去。他回說,那正是他想要的效果。於是,便提及失眠與安眠,恍如小說在這兩種狀態之下,一再反復遊移。
因睡眠及其困難所引起的消磨與虛耗,終使時間拉伸,於自身之上一再交疊,之如小說寫道:
長時間的嗜睡與失眠反覆交替,如陷某種極寒之地,半年白晝,半年黑夜,這種拉長變成以年度日的輪迴感,讓他覺得,自己精神也愈發敗壞了。而人的一生,竟就更漫長得,那麼難以承受。
我發現,我似乎並無能力解說小說中的甚麼,又或尋找文本中的一個「核」,只能表述某種由文本伸手觸向我的過程之中,衍生而至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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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如同一個夜晚把自己拉伸至無限。
對法國哲學家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來說,失眠是種特殊狀態。它不僅是指,一個人無法進睡,拒絕睡眠,夾在清醒與沉睡之間,更是一種突然攫住意識的守望狀態。
列維納斯形容,人陷入失眠,就會「一直張望,卻無物可望,即使並無因由要保持張望的狀態」。於此,列維納斯把注意(attention)與守望(vigilance)區分開來。注意指向客體,無論那是內在抑或外在的客體,它同時預設了,有一個自我,具有把注意力指向某物的自由。而守望,又或警醒的狀態,卻並無客體存在。比如,處在失眠的狀態中,我們就再難以分別主體與客體,只有一個意識繼續懸浮,卻又無法把這個意識指向某物。
這一個難辨他物的狀態,讓人可以感受存在。我們平素談及意識時,通常是指「對於某物的意識」(consciousness of…),失眠時的守望狀態,則削成一種僅餘意識存在的形態,主體消散,甚或已經失卻人格(depersonalized)了。剩下的,就只有列維納斯稱作il y a(有譯為「純有」,英譯為there is)之物:「和個人無關、不具名字、不可磨滅的存在的『完全交集』(consummation),在虛無的深淵中輕聲細語,我們稱之為il y a。」正是在這樣的時間裡,我們不僅是存在者(existents),而可以觸及存在本身。
「守望是不具名的(anonymous)。不是說,在夜裡有我的守望;失眠時,是夜本身張望。它(It)張望。在這不具名的夜望之中,我被全然揭露,所有佔據我失眠狀態的想法都懸置於無物,它們沒有支撐之處。可以說,我是一個不具名的想法的客體,而非其主體。」失眠之中,人再無法聲稱有一個「我」正在失眠,我的意識被吸進一個和個人無關的想法之中,並由此指向一個意識單單存在並參與的狀態。
無內無外,無主無客,另一存在佔據失眠者的身體:失眠所開創的,正是邊界的相互滲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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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崩末》中,一把敘事聲音橫過多個或同或異的人稱,流轉於一個個個體之間,展露他們的思緒,彷彿人與人之間,在敘事的層面之上並無隔閡,可以任意穿越。
假如《崩末》與失眠有其關聯,那大抵就率先體現於時間的操作之上。正是在暗淡微明的時候,時間的先後順次彷彿就失去了優先權:時間之流不再單向,過去與未來可以摺入當下,事情的發生方式甚至可以超越於一。
由此,失眠所帶來的輪迴感覺,成了某種時光旅行的方法,讓種種事情交疊重合。比如,在夜裡想起某段記憶:把一個(虛構的)記憶場景翻來覆去,彷彿就取消了它在時間線上的特定位置,而顯得,同一宗事件,可以從久遠的過往而來,又或至今尚未發生,甚或當中的事件、角色及結構,統統可以在一定的範圍之內扭曲、變化、更動,反覆測試塑形的諸種可能。由是,一切可以重複與摺疊,一個時刻,可以虛晃、翻褶,歸返、折還、躍前,並在各種潛在的重影之中,將自身投入其他時刻:反響在事件真正發生之前已然浮起,時間徹底打亂,接向記憶與生命的理解:「而記憶的本性,生命的本性,也不過是所有發生過的,都再一次向自身疊加,真的就此而已。」而正正是通過失眠,通過死亡,通過崩毀,種種肉身的朽壞,往事才能逸出既定,獲取重新組織、述說一次的機會,如同解結只為再一次打上一圈新結。
也是在這樣的失眠時分,一個人或許就會忽爾想到,過往的難堪之事。在《崩末》之中,角色處理的常是與自我的關係,以及與他人的關係。而這些關係的呈顯,最終都歸結到一個問題:若然關係總會帶來一些原初的傷害、虧欠,我們究竟如何贖還?是以,角色常常會在一些靜止的事景之中,忽覺自己的齷齪,數算自己的悔疚與恥辱,繼而渴求原諒(的可能),又或單純是,一種與他人的互相識認。
是否因為溺愛,無論多麼微小的過行,都會刺傷,然後愧疚一生。從前,對於母親抵受虛寒,將他生誕而出的奮勇,連帶著長年來過分的憐顧,他都總是顯得懵懂半解,彷彿這些全部,屬於應份之事,而無需釋還。直至他察覺,自己真確是患上失眠症那個夜裡,他正倚在窗邊,透過窄細的樓縫看海,彼時星光稀疏而低亮,如此無言,便一點點地,重新憶起了母親的眼神。於是,某種幾乎是永恆的預感,就彷彿被置換歸來,彷彿那樣輕易的,疊合了。
若是《崩末》,那就是一個經歷災異之人,其後所述說的話語:「自己既然來在這裡,便已是末後之人,那麼奢侈地佇立,挾帶以,終生無與相遇的可恥。」不過,災異之發生,又或事件之發生,緣由幾乎與個體的自身無關,甚至跡近可說,是種原生的架構,沒來由地加諸於覺者的身上。那是時間的作為:
那就像是,在時間的奔亡路跡所造成的餘震裡,你始終覺得,自己竟被遺棄下來,彷彿過於浪費地,活成了一種毫無作為的虛耗:你所誠摯等待的真正過去,還沒有到來;至若倖存的,亦永遠無一倖免。
也同樣是生而為人,而懷有責任需要面對的一些原初缺場:
而只因,我得到這赤裸之軀,別無他有,致使終其一生,真正值得我思索的,就只剩下那註定無法知曉,我身以外的、以更先早的那些逝亡;從那逝亡之中,一再地,重新理疏自己,這生命全部的殘遺。
如若「所有事景在生命的漫長行旅中,早已被預先發生過無數遍了」,一切就恍若命定,必會遭遇,繼而變成預早設定好的,人所必然領受之物。人的命本身,反而才是受事件所提前塑形之物:「你尚未認得任何物事的時候,你的命,早已種在你將要遇見之事那裡了。」
此之為,災難先於我們而在的架構,繼而呼召我們回應的必要。於是,從失眠的架構到災厄的臨降,所牽引出來的,就是一整套事件如何發生,以至怎樣應對的思考。於此,《崩末》的態勢始終是堅定的:儘管如此。
正是在災難所殘餘的廢墟之中,人才能再一次面對,無來由而被拋擲其中的處境。而在此中,人可以重新憶述,「在一個人生命之中,所有他還想像自己記得的,關於這個破敗世界裡,曾經有過的美好。」而又繼而可以「重新學習相信,我被留在這個空蕩蕩的、無處可去的世界裡,其必定,是出於某份崇高的善意。」因此,對我來說,《崩末》這部小說,就是對自己存在條件的重新確認,以至接納;無論那是災厄的原初性,抑或其相對的善意。
在這一個層面下,小說本身的書寫,就成了某種側斜的回應方法,以迎向整個世界。面對災異,面對自身所必然領受的,時間與死亡所帶來的傷,即使時間之河兀自流動,如同一道咒語,「母親的口頭禪便獨閃出:日子總會過」;在虛構之中,我們總可重新將時間體驗一次,以便直面所有的瘣疚與虧欠。這種種細訴的終點,始終是與他人、與世界再次相見的欲望:「當這些相關的記憶,都被時光琢磨得更散碎,又更精細了,他開始覺得,即便間中,仍會很想再一次、再一次地,見見這個世界,見見那些一瞥永別的人們。」
在小島秀夫設計的遊戲《死亡擱淺》(Death Stranding)中,開場摘錄了安部公房的短篇小說〈繩〉:「繩索和棍棒是人類最早發明的工具。繩索可以留住美好,棍棒則可以驅趕危險。兩者皆是我們最早的朋友,皆由我們創造。有人的地方,就有繩索與棍棒。」小島所理解的是:棍棒隔出距離,保護自身,繩索則帶來連結,將物件串連在一起。這些關於距離,關於關係的想法,終究還是需要落實於生活之中,成為一場場確認與實踐。如何好好地面對自我與他者的區隔,而又能一再地懷有拋出繩索的想法,也許正是某種倫理的實際實踐,它所關注的終究是希望:儘管如此,始終如是。
《崩末》
勞緯洛以敘事構築《崩末》的環形迷宮,在其中所有已逝的人和事能夠再次相遇。當世間注定崩末,過去注定無法捕捉,唯有在文學裡我們能想像一種永恆的時間,讓沉默和傷害得以安放。唯有遠離現實,才能更貼接現實。將寫作還原為一種手勢。《崩末》是勞緯洛貫徹其餘生書寫的一次重要嘗試。這種返回原初的渴望,體現在《崩末》自由穿梭於回憶與夢的流動敘述,已經破裂的關係因而有機會被回溯與修復。──謝曉虹(作家)
在真實之境裡,不能說沒有愛,也不能說沒有恨,只是情感如何濃烈,最終都會落空。想像的、象徵的都成了紛擾的表象,最後碎裂崩壞,徹底化空。真實,是難以接受的真實。生命,最終無法不面對死亡。──羅貴祥(作家)
勞緯洛是語言高手,靈魂詩人般的吟詠者,任何看似平常末事,在他筆尖輕輕撥弄下,饒富不同光芒的詮釋,細膩迷人。──甘耀明(作家)
《崩末》的即興與詩性,彷彿這一切不是末了,而是等待開始,重新開始。故事成為我們等待當中的曲調,溫柔且不急不徐。──朱嘉漢(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