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石的特別之處在於,〈警察〉甫一開始,詩人癌石已經投身於抗爭運動之中。因此他才會被警察關進「雜差房」毒打。癌石的發言位置,並不是知識份子居高臨下地向抗爭運動的群眾解釋理念。他也不是站在局外向人解釋基層如何受到壓迫,基層的局面如何嚴峻。他在抗爭運動中,既不以指導者自居,亦不自覺有愧於基層。他並不如一般詩人們的身處局外,戮力以文學詩歌宣傳教育。因為癌石已經在抗爭運動裡面。他在詩裡全盤否定殖民政府的教育理念、警權、民間崇拜、甚至乎挑戰殖民宗主國。他不歸順於殖民政府,不向傳統上的文化中國求助,不乞憐於內地的共產政權,他直接全盤否定政治,展示出無政府主義的詩人個性,這就注定了他的政治取態遠遠拋離了前行者和同代人。
至為關鍵處,在於癌石的作品所展現的思考,循此可以發現癌石既重視詩歌、社會的實用性,更是一個絕對的理想主義者。且看俄國無政府主義者克魯泡特金(Peter Kropotkin)和巴枯寧(Mikhail Bakunin)的作品,以此參照癌石作品,當能對癌石有更深入的了解。
克魯泡特金著有《麵包與自由》(The Conquest of Bread)。此書其中一篇是討論糧食問題。
Bread, it is bread that the Revolution needs!
The idea of the people will be to provide bread for all. And while middle-class citizens, and workmen infested with middle-class ideas admire their own rhetoric in the “Talking Shops,” and “practical people” are engaged in endless discussions on forms of government, we the “Utopian dreamers”––we shall have to consider the question of daily bread.
We have the temerity to declare that all have a right to bread, that there is bread enough for all, and that with this watchword of Bread for All the Revolution will triumph.
上述三段引文,大意為,惟有確保民眾都有足夠的面包(糧食),革命才能勝利。當中產階級和工人沉迷於討論政府形式,無止盡地將時間浪擲於討論,無政府主義者的首要考慮就是每天的面包(糧食)供應。
現在我們再讀一次癌石於〈新詩的出路像抽水馬桶〉所展現的詩觀:
詩是無能者的東西,詩是無能的東西。生活在實實在的血肉裡,才是一
種生命。生命是一種新鮮的肉食,街市有得賣。[……]
如果文學不是糧食,要它有屁用!
克魯泡特金所討論的是革命。他所強調的是革命的物質層,即是確保糧食供應。缺乏糧食,再多的理念也是枉然。癌石所討論的雖然是詩歌,由此延伸的也同樣是透過強調糧食、肉食,指出詩歌假如脫離現實,只是「大便加上自凟」。而這些細心雕琢的詩歌和中產階級在革命中無止盡地咬文嚼字,同樣是華而不實,迂闊莫為。癌石的詩觀,可謂流露出無政府主義色彩。
然後,我們再參看巴枯寧《上帝與國家》(God And The State):
Thus, as I have already observed, materialism starts from animality to establish humanity; idealism starts from divinity to establish slavery and condemn the mass to an endless animality. Materialism denies free will and ends in the establishment of liberty; idealism, in the name of human dignity, proclaim free will, and on the ruins of every liberty found authority. Materialism rejects the principle of authority, because it rightly considers it as the corollary of animality, and because, on the contrary, the triumph of humanity, the object and chief significance of history, can be realised only through liberty. In a word, you will always find the idealists in the very act of practical materialism, while you will see the materialists pursuing and realising the most grandly ideal aspirations and thoughts.
上述引文大意謂,物質主義者由人類的動物性發展出人性。而理想主義者則由神性建立奴役,將人類永遠拘限於動物性。理想主義者自以為捍衞人類尊嚴,結果卻總是行事講求實際。物質主義者雖然不承認人類的自由意志,但正因其斷然否定權力對人的宰制,重視物質世界,最後反而更能一步步實現偉大崇高的理念想法,實現民主。
而癌石就是這種物質主義者。因此他對於空疏的理念特別敏感,對制度的壓迫亦特別敏感,在詩歌處他對脫離現實的詩人與及,對政權的批擊也就格外激烈。當前人傾向將每場抗爭視為一件事,癌石已敏銳地將目光聚焦於殖民體制,殖民體制就是一切問題的根源。他既不訴諸民族主義,亦不借力於古典傳統,他一方面意識到詩人身份的局限,另一方面又開啟了政治反抗中的暴力抗爭,可謂至為激進的「本土意識」。這除了見諸〈新詩的出路像抽水馬桶〉、〈警察〉,詩作〈詩人〉,刊於《中國學生周報》第967期,1971年1月29日,亦是此中例子。
〈詩人〉/癌石
在詩與詩句的窮巷裡
徘徊吸煙
用心思索着驚人的句子
未閒發現這些鬼計多端的無能東西
將要消沉消沉在另一種另一套神氣活現的媒介裡
(從此這美麗的刑場將換上一副現代化的刑具。)多少個落泊貴族
能發覺紅樓夢是夢?
就算發覺
有幾個能削髮為僧?回頭一望
又看到在詩句與詩句的窮巷裡徘徊
徘徊着那些性無能的嫖客
癌石於1970年發表第一首詩作,翌年便已進入對「詩人」這個角色的深刻自省。他指斥那些空疏的詩人將意志不是消沉在現代化的修辭和主義,就是消磨自身在古典傳統裡,完全無法察覺「紅樓夢是夢」。將詩寫壞了的詩人,就像被逼進窮巷的嫖客。「回頭一望」,就是說,癌石早已覺悟,早已不糾纏於現代化、古典或者是詩歌、詩人的崇高文化地位。他業已超脫。因此,才能回首前塵,看見那些把詩寫壞了的詩人,仿如「性無能的嫖客」,既欲建立一己風格,卻實在苦無才華識見,只能終日意淫徘徊,戀戀不捨於詩歌的窮巷。癌石對「詩人」和「詩歌」的思考,可謂出色的後設寫作。自省、批判、抒情皆而有之。從物質層面開始,批判新詩和詩人淪為不着邊際與現實無關的遊戲,由此賦予了其詩論斷社會的現實功能。又因其凌厲的立論,展現出強烈的個性,反過來展示了理想主義者的個性,與及,詩歌不為現實,只為言志的抒情功用。因此,癌石的詩,絕對不是純然狂暴的感情宣洩。
回看〈警察〉,在舊文〈超越時代的詩作──讀癌石:〈警察〉〉中,我已指出癌石意圖摧毀警察體制、教育體制、進而挑戰殖民政權的宗主國:英國,展現出摧毀一切體制的無政府主義者的個性。同樣,這首詩亦是由物質性領起,一步步,由物質而進入精神層面,由物質主義展現出理想主義的精神面貌。癌石在此詩裡不從崇高理念出發,一如〈詩人〉、〈新詩的出路像抽水馬桶〉,他從自身的不堪處而起。其語言對於社會道德的忌諱視若無睹,將警察毒打參與社會運動的詩人,比喻為「強姦」。這是以人類的動物性甚至乎獸性領起。然而這種獸性,卻被殖民政府定性為「合法」。警察甚至「帶着莊嚴的淫笑」去「強姦」。於是癌石惟有以暴制暴,以獸性回應獸性。然而正是由「強姦」,癌石發現了「警察體制」。癌石一直上溯,再發現「殖民地教育制度」、「殖民地公務員制度」、「殖民宗主國」,甚至與殖民體制融合的「本土傳統信仰」。這是一整個勾結共謀的龐大體制。癌石當然無法揮舞「核彈」與整個體制同歸於盡。他只能在雜差房和詩歌裡,死硬到底,反唇相譏。但這種死不退讓的詩人個性,乃將詩歌由粗野獸性,帶出了瓦解一切奴役制度的願望。巴枯寧:“Materialism starts from animality to establish humanity”
假如說反抗者以武制暴,會令抗爭者與壓迫者變得同樣殘暴不仁,這樣我們就忽略了儒家激進的一面。
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孟子的意思就是,當管治階層殘害百姓,百姓就能合理地誅殺君主,這是人民的革命權。民主自由,包括言論自由、結社自由、宗教自由、出版自由,然而革命的權利,更是各種自由以外,極為關鍵的權利。以人性戰勝極權是理想,以武力推翻政權是方法。故此即使從最傳統的儒家倫理道德而言,我們所有人,包括詩人都有權利投擲這枚核子彈。更何況對方是一個殖民政權。
而且我們需要留意的是,癌石由始至終,不要說核彈,就是剪掉警察的龜頭也不可能做到。詩歌首句已經表明「我有一個空中樓閣」,即是一切的報復,只是鏡花水月,只是想像。但這完全不減此詩的優秀。想像不就是文學、詩歌的可貴之處嗎?正正是這個想像的報復,拓闊了香港詩歌對政治抗爭的想像,如此血腥的暴力抗爭,在我所能讀到的香港詩中,絕無僅有。而且,稍為有理智的人都知道,摧毀整個殖民體制,進而威嚇殖民宗主國這種瘋狂革命,其實連億萬分之零點零零零一的機會都沒有。但癌石明知如此,依然要醒着做夢,這種狠勁,或曰傻勁,或曰,知其不可為而「言」之,不正正是推動政治變革最需要的品質嗎?而癌石,或曰當時的香港社會,在面對警權時,連基本的人權也無法受到保障,逞論以武制暴。一切都只不過是單方面施暴另一方而已。因此,癌石能夠冒着殖民政府言論審查的勇氣,冒着被香港詩人目為狂徒瘋子的勇氣,寫出這麼一首超越時代的詩,誠為超越時代的詩人。
當然,我們亦可以質問,一切摧毀過後,又如何?一首旨在摧毀一切的詩作,卻無法重新建立,只是一首有缺憾的詩,是一首不成熟,一時衝動的詩。恰恰相反,對於革命,巴枯寧認為即使是投身於破壞的激情也是一種創造性的激情(“The passion for destruction is a creative passion, too!”[1])。誠然,能否摧毀殖民政權已是一個大課題,之後如何建立一個更合理的政權或者社會又是另一個大課題。殖民政權與及所有的獨裁政權既成事實,既得利益,只有逼於最現實的考慮,無利可圖,才會放棄殖民。而武力抗爭就是加重殖民者維持政權成本的其中一種方法。解殖不單在於結束殖民政制,更在於被殖民者建立一種全新的身份認同,而這並不是單靠一個詩人或者一首詩就能達成的,而是靠無數的公民和讀者,才有放手一搏的可能。當〈警察〉真正成為了經典,人們有足夠的思想預備去接受以武制暴只是一個開端,而非終結。如此,我們才有足夠的資格,以事後孔明的眼光去批評癌石:他只懂得破壞,他既不能在詩中指出香港於整個中國現代化的特殊地位;他又無法指出香港擁有向英國爭取獨立成國的基礎;他甚至沒有這個識見膽量,指出香港獨立成國後,更可轉而影響內地,甚至將中國消融於其中,取代北京,成為全國的首都,將中國的政治社會體制全盤革新,云云。又或者參照巴枯寧〈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的批判〉(Critique of the Marxist Theory of the State):
If there is a State, there must be domination of one class by another and, as a result, slavery; the State without slavery is unthinkable – and this is why we are the enemies of the State.
只要哪裡有國家,哪裡就會有奴役壓迫。於是癌石的詩也只能以摧毀一切結束了。
走筆至此,我更希望略述香港詩歌一直如何發揮「本土意識」。香港文學大系新詩卷着力收錄了不少書寫香港地誌風貌的詩歌,於是香港詩歌的地誌書寫乃得以一再推前。馬朗之前,我們有了鷗外鷗、陳殘雲、黃雨、沙鷗、李育中、劉火子、袁水拍、何浧江。他們所描寫的香港,儼然,或者說,根本就是一再豐富加強──香港詩歌是以地誌風貌構成了牢不可破的傳統脈絡,而由梁秉鈞在七十年代發表揚光大。梁秉鈞創作與理論兼行,其地誌詩所展現的個性毫不激越,融抒情於街道描寫,個性敦厚內歛,誠不負其學者之風。梁氏蔚為大宗,再兼有無數詩人繼承了梁氏的寫法之餘,其個性語言亦相對節制,[2]香港詩歌的「本土意識」,於是就和城市街道發展緊緊扣連,對於政治抗爭,城市新舊變遷,更是傷感多於抗爭。在這種「本土意識」之下,癌石的〈警察〉無論是語言、詩人個性、題材,全部都格格不入,審美觀南轅北轍,加上癌石詩作數量少之餘復未結集,或者正因如此,癌石才會在2018年的今天,依然難有知音吧。此實非常可惜,因為癌石的激烈抗爭,其實可以更加豐富香港詩的「本土意識」,地誌文學之外,香港實在更有抗爭傳統。這條線索可以是何達、崑南、江詩呂、古蒼梧、癌石、淮遠、雨傘運動⋯⋯
七十年代,有數位極為重要的詩人,梁秉鈞、淮遠、邱剛健。當中邱梁二人不及之處,或因題材,或因詩人語言個性,已於〈超越時代的詩作──讀癌石:〈警察〉〉論及,並遍及後人吾輩,略論癌石的超越之處。本來我應該比照癌石與淮遠,又有詩人蕪露,為無政府政主義者,對讀發揮,乃能更見線索脈絡。礙於篇幅,另文再述。說癌石是七十年最好的香港詩人,正是因為政治思想至為深邃。尤其是〈警察〉一詩所展現的歷史識見,對本土意識和抗爭運動的思考,超越七十年代,遠遠拋離前代的詩人,更超越當下。其次,他那血性狂暴的語言,無論在處理親情、愛情、政治,皆一以貫之,立論前衞,驚世駭俗。(同樣,篇幅所限,親情、愛情亦當另文再述。)由此故言,不多不少,癌石就是七十年代最好的香港詩人。
注釋
[1] Mikhail Bakunin, ”The Reaction in Germany From the Notebooks of a Frenchman”
[2] 葉輝、鍾國強、鄭政恆、周漢輝、葉英傑,等等皆有此等面向。此線索實當另寫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