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如何黑化中年男人與少女的禁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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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如何黑化中年男人與少女的禁戀

自從《好黑》(2003)後,謝曉虹已是其時新世代作家中最受期待的一位,想不到第二本著作一等就是十七年,期間雖然出版了與韓麗珠合著的《雙城辭典》(2012),但個人專著一直未見面世。她在十七年後終於交出第二本個人著作《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很想藉此了解十七年來她在創作上的延續與變化。雖然謝曉虹在〈後記〉說這個故事早在心頭,某個意義上來說小說早就完成,但小說又確實與當下香港現實有所對應。當小說以實體書在這個時空中出版時,它的模樣必然與謝曉虹早已完成的模樣有所差別。小說當初在謝曉虹心裡是何種模樣並不是最重要,成品在這時出現,如何與當下的現實對話。

《鷹頭貓》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出版社的書介說:「一個年過半百的大學教授,卻陷入與人偶炙熱的婚外情。他〔教授Q〕在她〔愛麗詩〕身上施展所有在真實世界,自己所鍾愛,但卻被禁止,甚至被視為邪惡與墮落,一切他所無法欲求的⋯⋯」。單看書介,以為這書只是另一個禁戀的故事,但書簡所沒有觸及的,是他和她的設定。教授Q是半百的大學教授,多年力拼通過實任成為副教授不果,他曾有一個文藝青年(鷹頭貓)的過去,現在不過是大學體制中的一顆螺絲釘;愛麗詩就是書名中的音樂箱女孩,她被教授Q從魔術師手中取去,成為教授Q禁戀的對象。她之所以為音樂箱女孩,並非是隱喻上的音樂箱女孩,而是實然的音樂箱女孩。她就是站在音樂箱被指定着跳舞的女孩──一個被製造出來、全然被操控、等待主體覺醒的少女人偶形像。中年文藝男人與被製造的少女人偶之戀,誠如董啟章所言,在古希臘神話中早有出現,[1] 以致我們會感到這一切如此似曾相識(déjà vu?),以致沐羽會說川端康成的《睡美人》會是很好的參照,以致沐羽以為要等到翻轉時刻──第二十九章敘事者變成「你」的時候──「真正」的謝曉虹才回歸。[2]

論者或許太過快把似曾相識看成是尾隨前人的傳統,並視之為文學創新上的缺失(董啟章:也許沒有十足原創性),或視之為文學創作上的失敗(沐羽:前面的創作系腔實在磨人),但,what if,如果這份「尾隨」是謝曉虹有意為之,那麼這份缺失和失敗又意謂着甚麼呢?如果它不是尾隨,而是互文性呢?這個互文性又可以把我們帶到哪裡呢?

中年文藝男性加少女人偶的設定,在世界文學上或許有悠久的傳統,董啟章在文章也點出Pygmalion這個神話的源頭──雕刻家為維納斯賦形,雕出一個活人,並愛上自己的雕塑。若放在香港文學觀照時,董啟章自身也會是這個傳統的代表人物,立刻會令人想到《天工開物.栩栩如真》(中年男性與小說中創作的少女人物〔人偶〕相遇)。至於《鷹頭貓》裡中年男性與少女禁戀之設定,則叫人聯想到《心》和《愛妻》。這向來是董啟章創作的重要命題,《鷹頭貓》也似乎是想與這個可以上溯至Pygmalion的傳統對話,以致論者會有似曾相識之感。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試過上述似曾相識之經驗,像我近日看《 暮蟬悲鳴時》,第一季四篇中的第一集,都是似曾相識的學校日常,少年動漫感很重,而以少年動漫格局觀之,只覺得平平無奇。然而,每篇的第二集過後,劇情就開始「黑化」,變成詛咒、瘋狂、殘殺的故事。我提這個例子,是想要說明,沒有磨人的似曾相識,沒有尾隨的互文,就沒有「黑化」,而不思考互文,就會錯失黑化所要提出的批判意義。在此,我們借用黑化的思路,就能看出《鷹頭貓》所要批判的是甚麼。

回到謝曉虹的小說,教授Q和愛麗詩的設定明顯是Pygmalion之互文,不只如此,小說還包含似曾相識的中年男性去啟蒙少女的套路(從蕭伯納的《賣花女》〔Pygmalion〕到電影《窈窕淑女》?),而小說想要批判的,一是這種鑽進中年男性與少女之禁戀、以為外部世界「甚麼都沒發生」(沐羽語)的文藝想像,一則是啟蒙少女的套路。

謝曉虹的「反啟蒙」是很明確的。愛麗詩本是被命定在音樂盒上跳舞的女孩,若在啟蒙套路下,她應該在教授Q之愛意和知識傳遞中(教授Q讀書給她聽)化成活人,獲取意識和主體性,但《鷹頭貓》不走這路,反倒是讓她在教授離開他們的禁戀空間後活過來,遇見鏡子中的自己(第17章)。及後她掛着這副「微弱的主體性」(李薇婷語),[3] 被教授Q帶到城市裡去,到酒店中快慰一番。這本該是Pygmalion神話中使之活化的時刻,在謝曉虹筆下卻使愛麗詩重新「石化」(失去活力)。在此,「反啟蒙」的意味則很明顯了:中年男性的愛意和知識並非少女的主體性來源,反而是在鏡子裡反照出來她身體上的「嘴」/「門」,才是她自我意識之始,而她在與教授Q禁戀之教堂中的受苦耶穌背後,找到進入地下「影子之城」的門。她仿如《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的愛麗絲般,跳中陌根地(香港的借喻)的影子裡去。

這個影子之城指的是甚麼呢?李薇婷認為是革命之地,大概是因為第30章提及的學生之叛亂和第31章所描寫的抗爭畫面,但影子之城也不止於此。愛麗詩在第29章跳進影子之城,看見大廈交集的巨型結構,看到限制自己行動的造夢機械人,看到為着小女孩能考入幼稚園而以刀割她迫她練習的母親。在這些魔幻而超現實的影子中,我們看到的是陌根地/香港的真實。影子之城包含了革命,但更重要的是,影子之城以超現實的手法呈現出地上陌根地之真實。從自己的身體出發,到體認他人的痛苦(耶穌)而進入真實(影子之城),成為了愛麗詩獲取主體性之旅。這趟旅程是「反啟蒙」的,是中年男性必須不在場才有辦法完成的。

至於謝曉虹批判中年男性與少女之禁戀的文藝想像,小說中的空間設定已給予充份的說明:教授Q與愛麗詩的禁戀之地是在遙望大學的孤島上(文藝想像 vs. 大學教育體制),它遠離間或滿是黑衣人出現的城市中心(文藝 vs. 抗爭),中年男人與少女禁戀之親密是在孤島上的教堂中發生,在教堂中的神壇出現。這神壇很明顯是教授Q想像中的終極,而這個文藝想像中的終極,卻是影子之城(即真實)之入口(文藝 vs. 真實)。

李薇婷早已點出可以把這個神壇解讀成「『純文學』殿堂⋯⋯(教授Q把書都搬了過去)」,並反問「是否⋯⋯完全馴化成了逃逸的地點,只供『純文學』愛好者包養他們的小愛麗詩?」這份文藝想像是最接近真實的入口,但主人公沉溺於禁戀的想像之中,以致他身雖然最近,卻只停留在神壇之快慰中,與真實擦身而過,留在真實之門外。李薇婷結論說:「純文學成為逃逸之處〔禁戀〕,完整地失去了它曾經的抗爭功能。」而我則會把李薇婷的結論往真實方向推:禁戀之神壇/文藝想像本是近於真實的入口,但因禁戀/文藝之戀物,使人看不見耶穌(受苦的象徵),永恆地遮蔽着真實的入口。然而,愛麗詩找到了「影子之城」的入口,敘事者變成了「你」,整個禁戀敘事被黑化,沐羽筆下的翻轉時刻出現,「真正」的謝曉虹之回歸。

我們可以在小說的尾段認出過去謝曉虹冷峻暴力的筆觸、葉子與刀的互相殘殺。如果教授Q代表着文藝走入體制成為廢物再FF文藝成為終極殿堂和判定人間的聖所,那麼他的妻子、公務員瑪利亞則是冷峻暴力的終極代表:她温婉、莊重,她知所進退,擁抱程序理性,因而她可以温柔地把世界的一切排拒在她住宅區的圍牆之外。縱然外部世界已然分崩析離,她的世界依然沒有傾倒。瑪利亞的暴力,可以最後警察對待愛麗詩浮屍的一句來總結:「即使是真正的浮屍,也有辦法把她當垃圾清理掉!」

如果以上的解讀合理的話,或許我可以把書介擴寫成這樣:「一個年過半百的大學教授,卻陷入與人偶炙熱的婚外情。他在她身上施展所有在真實世界,自己所鍾愛,但卻被禁止,甚至被視為邪惡與墮落,一切他所無法欲求的⋯⋯化成神壇,成為阻檔真實的入口,使她成為浮屍,看着她被程序理性當垃圾清理掉」。

 

注釋

[1] 董啟章,〈守護虛構的自由〉,《明周》,2020年9月24日。

[2] 沐羽,〈把異色愛情投進極權社會——評謝曉虹最新長篇小說《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虛詞》,2020年7月16日。

[3] 李薇婷,〈他進入夢的狀態反抗自己──謝曉虹《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微批》,2020年8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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