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不是人,我便會是蘑菇。我會是淡漠、無情的蘑菇,有冷而光滑的皮膚,既堅韌又細嫩〔……〕我會工於心計地一連幾個鐘頭絲毫不動,既不生長,也不衰老,直到產生一種苦澀的信念,以為我不僅控制了人,而且控制了時間。我會在白天和夜晚最關鍵的時刻──黎明和黃昏時長大,那時其他的一切生靈都正忙於從夢中醒來或沉入夢境。
多讀了波蘭作家奧爾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的著作,或上發現她經常提到蘑菇。上篇,筆者閣筆於《太古和其他時間》(Primeval and Other Times)描述蘑菇的段子,其實也是為了再以蘑菇展開。這裡的蘑菇出現在她兩年後的著作:《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House of Day, House of Night);這裡也提蘑菇的時間;這裡是《太古和其他時間》的延續。
森林中的蘑菇被感知,蘑菇便因而有了時間。上篇提到,所謂敘事中的時間,是「宇宙論時間」(cosmological time)和「現象學時間」(phenomenological time)的混合,蘑菇有了時間,也就有了主觀的心靈。既然已經如此,朵卡萩索性叫我們代入蘑菇的心靈。
但更重要的是:「我會在白天和夜晚最關鍵的時刻──黎明和黃昏時長大,那時其他的一切生靈都正忙於從夢中醒來或沉入夢境。」不但明確地告訴了讀者,標題中的「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講的是清醒與夢境兩種狀態,而且還是把讀者引導到榮格(Carl Jung)精神分析的閱讀思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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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格跟老師佛洛伊德一樣,把夢境視為人類潛藏意識的展現方式──透過分析夢的結構,便能知道人類的精神結構。與老師不同的是,他否定把夢過於簡化為性慾的思考進路。
對於榮格,夢的符號非常複雜,其所帶出的病理問題並非一目了然,而是需要透過系統化的分析,方能得以解讀。榮格因此而嘗試溯流追源,從人類意識形成的根據入手。發夢即使是一個非常個人化的活動,不同夢者之間有時難免會有共同之處;夢的敘事雖有具意識的部分,但也很大程度上存在著無意識的反映,而榮格認為,古人的神話傳說和宗教敘事也有類似的性質──正如,它們是經由多個心靈,經過無數代而傳達下來,反映了人類原始的意識結構。
朵卡萩幾本小說之間有一定的對讀性。在《太古和其他時間》,神話與宗教的意味非常濃厚,朵卡萩本人亦表明過她以神話和宗教的框架思考。[1]在《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她集中以夢作為一種敘事模式。到了較新的作品《航班》(Flights),她幾乎一開始便明言了榮格的心理學,進一步講大眾的心靈──她的的小說敘事便是如此按步就班,一步步地帶讀進入人類由古至今的無意識結構。
《太古和其他時間》不過就短短二百多頁,但它分了七十八個篇章;《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和《航班》是這種零碎的﹑非線性故事的延續。在四百頁的《航班》就分了一百一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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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格除了提出對夢的理解,還著有奇書:《紅書》(The Red Book)。在書中,他以文字和繪畫,詳細記錄自己夢境裡出現的畫面,期望從中找到規矩。
朵卡萩小說也有類似的思想,只是範圍要更廣一點。在《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其中一個人物想要收集夢,因為人們都試圖將夢賣給她,便只好嘗試在網上去找。結果,她在網絡上找到了一個網頁,人們在那裡自發寫滿了自己的夢,還是不收費的。每天早上,那裡都會出現新的頁面和新的夢,用的是不同的語言。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她有了以下的總結:
如果有規律地這樣做下去,如果每天早上認真閱讀幾十個,甚至幾百個別人的夢,就容易發現,它們彼此之間總有某種相似之處。我早就想過,別人是否也看出了這一點。那是些亡命的夜晚,戰爭的夜晚,嬰兒的夜晚,曖昧愛情的夜晚〔……〕每天早上可以把這些夢像珠子一樣用細繩子串起來,從中就可弄出一個有意思的結構,做出一條獨一無二,但本身是完整、美妙、無瑕的項鍊。
對於夢的作用,書中的另一個角色甚至說:「『這不是說明夢並不可信的證據。』克雷霞最後作如是想。夢總是有意義的,從來不會錯,是現實世界沒有成長到夢的正常狀態。」
也就是說,人類的精神真理其實就在夢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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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夢與神話,朵卡萩的小說還有不少與榮格心理學對應的部分。榮格認為,雖然基督教是西方文明意識發展所必需的歷史進程之一,但從諾斯替主義(gnosticism),到煉金術的異端運動,都是無意識原型元素的體現,有他們的存在價值,不容忽視。因此,除了基督教本身的歷史敘述,圍繞著它的另類思想也很值得深究。
朵卡萩講基督文化的部分自然並不少。然而,與其說她想要說基督教的歷史,不如說她是一邊敘述,一邊以另一個角度反思這段歷史。以《太古和其他時間》裡的上帝為例,他對世界的描述本身也顯得非常離經叛道。
又或許說,所謂的異端之說,很多時都由一個人的心靈展開。有時候,是自稱先知的人自覺得到了神的感召,腦袋裡有了常人不能感知的圖像和聲音。對於一個榮格精神分析學派的擁護者,朵卡萩自然會認為,超越個人意識的敘事是無意識的反映。
朵卡萩更妙的地方是,她不只談夢,亦不只使喚小說人物以嘴巴說出神話,她點出了一種既非夢,又非神話的無意識敘事:
接下來的幾個晚上,我們的鄰居──「如此這般」,總是在電視快訊之後立即就來了。R把酒加熱,往酒裡撒些桂皮再投入一些幹石竹花蕾。如此這般每天晚上講的都是冬天,因為冬天必須講完,夏天才會到來。整個時間他講的都是同一個故事──講的是馬雷克.馬雷克是如何吊死的。這個故事我們已從別人那裡聽說過了,而昨天和前天我們又從如此這般口中聽了一遍。可是他記不得自己曾經講過這個故事,於是又一切從頭開始。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有這樣神來之筆的描述。一個人(可能是因年老而患阿茨海默症的人)不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失去了主體的意識,卻要把一個人如何吊死的故事講了一遍又一遍。這樣的敘事,實在好比夢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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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到了最後,朵卡萩想指出的是大眾敘事的重要性。無意識的結構一直就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腦袋中,這思想在《航班》可說是表露無遺了。小說不但描寫了一個人周遊列國時對不同心靈的觀測,直接以行動的方式去探索心靈;它對人類知識的交集還有過一些見解:
以我之見,維基百科是人類最誠實的知性計劃。坦率地說,我們對世界所有的資訊,都直接取自我們的腦袋,就像雅典娜來自宙斯的腦袋一樣。人們將他們所知道的一切帶到維基百科。 假如這計劃成功,如此不斷更新的百科全書將是世界上最大的奇蹟〔……〕我們會把世界的版本編織在一起,從而以我們自己的故事捆紮全世界。它將海納百川。展開工作吧!讓每個人就他們最了解的內容書寫,即使是一句也好。
最重要的或許是,朵卡萩的敘事美學可以講的實在是太多太多,有很多面向還需要讀者親自閱讀才能意會……
注釋
[1] 她曾在訪談說:「而我們仍以神話﹑宗教的方式思考」Claire Armitstead, “Olga Tokarczuk: ‘I Was Very Naive. I Thought Poland Would Be Able to Discuss the Dark Areas of Our History’.” The Guardian, Guardian News and Media, 20 Apr.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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