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散者的反諷:擲向生活!──讀鴻鴻詩集《土製炸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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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散者的反諷:擲向生活!──讀鴻鴻詩集《土製炸彈》

「有了流亡,才有家的渴望;有別人,才有自己。」歲末在台北,讀到鴻鴻於2006年出版的詩集《土製炸彈》,輯一之先引用了薩依德的這句話,身處異地遙念及香港狀況,悲憤無力甚哉,後讀此集略有所思,謹記之。

先錄序詩〈土製炸彈〉在下:

驅除紅番
建立美利堅

驅除猶太人
建立德意志

驅除巴勒斯坦人
建立以色列

驅除韃虜
建立中華

驅除所有雜質
才能提煉一首純淨的詩

那些不合韻腳的字
那些詩意薄弱的詞

那些文字的屍堆
那些文字的難民營

那些文字的游擊隊
那些文字的反抗軍

一個孤兒敲碎奶瓶
做土製炸彈

劈頭而來,這首序詩其實就很足以代表整部詩集主要的形態。詩的前半以不無諷刺的口吻,精準地指出每種民族中心主義的建立,俱包含着對異聲的驅逐、逼迫、打壓以建立它自身,甚至「一首純淨的詩」,竟也是需要「驅除所有雜質」方能被提煉出來。而在詩的後半,鴻鴻列出那些被趕絕、被棄置、被忘記的事物,他正正就是那個「敲碎奶瓶」的孤兒,收集這一切零餘而邊緣、但無比真實的碎片,製造他的「土製炸彈」,擲向生活的幻象──這就是他的詩。所謂生活的幻象,某意義上就是指那種對現實世界發生的令人悲憤的事情不聞不問,或在安逸自憐中忘記關懷他者,如此一種自說自話的附庸情調。此等幻象誘人沉溺,「崇拜所投下的巨大陰影/足以讓人在其中納涼」(〈偶像崇拜〉),使人漸而對現實世界的一切視若不見。對那些沉溺幻象的人,鴻鴻作出嚴厲得幾近正義的恐嚇:「革命在遠方開花/炸彈在遠方開花/你繼續享受和平/直到寫着寄件人是你的郵包/被退回/並且/爆炸」(〈郵包炸彈客〉)我們今天讀來,這可是寓意多麼精準的一段詩啊。所謂生活,尤其在如此一個時代,其真相應該是危險的、壓抑的、躁動的、隨時崩塌的,就像〈每一個醒來的早晨〉:「我失去的兒子/在別人的鐵窗裡/我失去的親人/在別人的市場賣着薄荷茶和塑膠玩具/我失去的真主/在別人的神殿裡為人洗腳拖地」。每天醒來,我們便失去了些甚麼,生活荒謬而無力,一如《審判》裡的K所面對的。鴻鴻厲聲呼告那些甘墮幻象的人清醒,一旦醒來,「你便會記起我們/這些失去了一切的人」。

而事實上,整部集中有不少詩作是透過清醒的、拒絕中心的離散者視角寫成的。〈青年旅館〉中,敘事者描寫着深夜的旅館,有來自不同地方的異鄉客,比如蒙頭大睡的蘇格蘭人、來德國的烏克蘭青年「夢裡只有昨天遇見的尼泊爾姑娘/沒有無法回國參加的大選」、台灣人整夜咳嗽也「無礙那個韓國人縮在椅子上/專心讀尼采」,仿佛他們對現實中理想之追求無可無不可,只顧沉緬在自身的夢囈當中。然而,「還有一張空床,徹夜未歸/的主人不知是誰/[……]/像是剛剛被捕或已倉卒逃亡」,我想這空床的主人可理解成敘事者,他似乎就是這堆青年當中唯一清醒的。詩到這裡並沒有繼續朝空床的主人講下去,時間延伸到「青年旅館」之清晨六點,諸物以靜謐又狂歡的狀態逐一甦醒,「同時,誰的鬧鐘開始鳴叫/久久,沒有人把他按掉/天,快要亮了/天,快要亮了」,詩便終止在這裡。

究竟有沒有人醒來按掉鬧鐘呢?我想這裡可有兩種解釋:第一種是字面所示,這些青年從未清醒,朝夕沉醉於自己的世界,就是身邊宿友被捕或逃亡亦未有覺察。而第二種是,敘事者所列數着的(儘管是不無諷刺地),這裡每一位青年都是清醒的,他們清醒並因現實而痛苦,在追求各種理想諸如自由時被壓垮身心,故在天亮之前試着忘記痛苦,比如近乎誇張地逼使自己入睡、或神馳幻想、或沉思知識(對了,尼采正是最友善的大麻),僅僅在天亮之前。我認為第二種解釋更為妥貼,這些羈居「青年旅館」而非高枕家室的,是一個個年輕的離散者靈魂,他們都離開了家,背負着各自的煩惱、鄉愁,以及現實對其之逼迫,無以紓解。鴻鴻在此以離散者的視角,真切地呈現離散體驗予人之痛苦,以及人在當中如何藉沉緬行為聊以止痛。只是,「天,快要亮了」,他們終要按掉鬧鐘,醒來面對並不好過的現實生活。

這些離散者們早已清晰知道並承認:「我失去了我的國家/一個無法衛護我的國家/我失去了我的城堡/一座搭建在浮冰上的城堡」(〈消失的土地〉)。他們洞悉所謂「國家」概念的虛謊、以及自己的城飄浮無根的狀態,於是他們在離散體驗中有所覺悟:「讓你知道建設/始於毀壞,而死亡/始於一雙活生生的眼睛。/你知道自己永遠不會是勝利者/勝利將在你往後的恬靜日子當中/[……]/吃掉你的腑臟。」(〈士兵與平民對峙〉)他們提醒自己也告誡他人,必須保存清醒的眼目與記憶,並不耽逸於「慘敗之後的小捷」,拒絕被抗爭期間的「勝利」幻象沖昏頭腦。「我不願成為一個受難的代表/犧牲的形象,用抗爭/浪費我的人生」(同上),在真真切切的生命體驗過後,離散者們大概有資格如詩中的敘事者一同發怨:如此充滿犧牲與受難的抗爭事件,誰希望它發生呢?誰不渴望平安的日子?然而,正是現實迫使我們直面殘酷。我想,在這裡鴻鴻其實也在謝絕一種英雄主義色彩的草率犧牲(儘管我們實在無權論斷這是草率),讓人想起生命之可貴(及其脆弱)──牠不配得,這些壓迫及其背後之權柄何其低劣,根本不配得我們為牠犧牲生命。

讀着我們能發現,在鴻鴻詩中的這些離散者,實質上是以類於波希米亞式的流民姿態生存的:打不過牠我們便先成為流民,be water,遊走間試圖重新發現自身的記憶與真正合適有效的抗爭手段。在〈戰爭搖滾〉中,敘事者親睹「飛機像鼓點瘋狂投擲燃燒彈/潛艇像貝斯巡行/坦克擠爆了貧民窟的巷弄/像電吉他震碎玻璃/石油如歌聲漫過街道和草地」之殘酷景象,如此去國懷鄉走過烽火大地,他卻又感受到戰爭的温柔甚或可作記憶的憑據,「就像搖滾樂也是溫柔的/它了解那永遠得不到的愛情/永遠失去的家園/那不可能實現的美好Imagine」,當然,這很大可能只是一個小丑式的反諷玩笑(想起蘇紹連的《孿生小丑的吶喊》)。

鴻鴻的詩的語言極具爆發與隱然未發之間的張力,其中絕大部份都是以反諷的意味、甚至是黑色幽默所構成的。〈和平飯店〉是個好例子(詩題也是何等反諷):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組成樂隊巡迴演出,並非為了音樂或生計,而竟是「為了證明和平共存的可能」;早餐交談的時候,會「有人說起上學途中 提琴被子彈射穿/[……]/有人說起暗戀的音樂老師死於自殺炸彈/她死還是嫁給別人 他不知道哪一樣更令人傷感」;各種暗湧下他先後說了六次「並不是因為種族的緣故」,終不得已直視民族間難以消解的衝突時,「有人突然哭了/既然打架不能解決問題/和平也不能/大家決定乾脆痛快打一場/然後再去音樂廳演出」,詩如此戛然結束,就在哀傷而荒誕的狂歡遊走裡。

鴻鴻所有乍看滑頭搗蛋的反諷乃至黑色幽默,它們背後有關於戰爭與離散的陰影,實質是無比殘酷的。「聽障男孩拿玩具槍對準自己的眼睛」(〈伊斯蘭花頭巾〉)、「發條玩具,自行快步通過/倒數30秒開始射擊」(〈邊界封鎖〉)、「荒廢的教堂/用來放驢放羊/改建為清真寺/又成了戰時的停屍間」(〈寫在手臂上〉)、「我要用廢棄的彈殼/為孩子製作風鈴/[……]/唯一煩惱的是/將來我們還能用甚麼妖魔鬼怪/來嚇唬小孩?」(〈聞以軍退出加薩走廊〉)、「我看到沼澤中的玩具/角卡在樹枝間的一頭鹿」(〈手相師〉)……就像以上詩句,以調皮的嘴脗把「純真」與「殘酷」的意象交疊相生以營造意境,呈現了戰亂中人民生活那真實的衝突感,他們失去所有想像「純真」的可能,因為「殘酷」的現實迫害已經降臨──就在他們的眼睛裡。就是如此,構成了鴻鴻這些詩的張力。

輯三「孩子與詩行」與輯四「無頭騎士之歌」的主題基本上可分別理解成孩子與愛情,並非直接與離散、流亡等主題有關,但詩作諷刺的對象可謂一以貫之,正是現實生活的壓迫。輯三先引尼采的話:「難道我們不正在完成磨平生活的所有稜角這一巨大的工作,以此來把人類磨成沙礫?」整輯多番以孩子視角反映作業、考試、補習班、父母期望等的壓迫,乃至終要高宣「割骨還父,剔肉還母/自由/是我無敵的寶藏」(〈Nalakuvara〉,詩題為哪吒梵文原名)。「他們總會忘記那些白日與黑夜的惡夢/總會存夠省下或偷來的錢/獨自逃到遠方/咳嗽着找到任何一所旅館/蒙着被子不讓陽光或歌聲發現/並且在清潔婦敲門的時候/賴着積欠他一生的床不願起身」(〈孩子與詩行〉)這也許是鴻鴻為孩子們的祈願吧,他筆下的孩子被壓抑得多麼可憐乃至變形。

至於輯四,同題詩〈無頭騎士之歌〉當是該輯亮點,此詩含數重歧義,如較明顯的是對愛情關係的書寫。但我想其中更貼近此集整體主題的一重,或亦可理解為對亡者創傷及遺志的延續。鴻鴻在這裡運用了無頭騎士的隱喻,那位騎士把自己的頭顱割下來,由得創傷留在頸項上,換以臂挾亡者的意念。「別人的座位前是一部精彩的電影/我面前的螢光幕卻是一面黑鏡/一隻受傷的鴿子在鍵盤上爬行/一條隧道朝我的身體深處/不斷前進/[……]/我已習慣毫無意義的殘酷和死亡/我的眼淚不會滴落/只會灼傷臉龐」,無頭騎士的眼裡承滿了身陷黑暗以及受傷的記憶,仿佛如此哀頌:生者,乃是向亡者而存有的。只是,「在黑暗中/我們以所愛/為自己重新命名」(〈所愛〉),無頭騎士拒絕永遠虛無的浪蕩與詛咒,拒絕沉溺在病態的抒情裡,他要尋找他(並亡者)所愛的、所追求的價值,重新為自己的生命賦予意義,以拒絕遺忘,抗衡黑暗的世界。

鴻鴻在詩集最終的部份〈後序:詩是一種對抗生活的方式〉現身說法,提及他在1998年間走訪以巴地區的經歷如此啟示:浪蕩於該時代之烽火大地上,那裡名為詩的精靈便猶如附體,生在詩人的眼目與心裡,正如他在以巴地區感悟而作的〈遠離耶路撒冷〉,以及911後寫了〈恐怖份子〉。這些看似與詩人無關的東西,也因詩人的眼目與心之開闊而深刻被體驗,更何況是我們在當今時代,所切身面對的「美麗與殘酷、痛苦與榮光、融合與對立」?由是,我想能夠這樣把握鴻鴻的詩觀──詩的生命力,就是在於感受世界,觀照世界,尤其是抗衡世界的生命體驗。詩人實無必要煞有介事地向人說自己想如何如何寫作,把他所欲呈現的焦點從詩轉移到他這個人身上;詩人有更當做的事,便是「身處無退路無倚仗的圍地小島,[……],召喚出我潛藏的心聲。」回去切切實實地經歷生命,行吟時代其中,而非束手橫看(並胡亂冠以審美距離或形式試驗之名欲蓋彌彰,說到底,製造審美距離或形式試驗等在意境或語言層面的技術,只有經過在真實生活中的沉浸、體驗,再從中產生間離,方能具其美感價值,而實非空話而已。)。噢,那些自以為在感受生活、卻沒有真實生命體驗的詩,正是鴻鴻所說:裝模作樣的「詩意」──我想鴻鴻在這裡幾乎是抓破臉般宣告得很直白了:

詩人誓言發掘事物的隱密靈魂,但若對忧目驚心的現象與問題都視如不見或無力回應,若其力量甚至比不上一行塗鴉標語或新聞跑馬燈,詩也終究只能如大多數人(包括詩人自身)所認為的,不過是人生的裝飾品而已。

時代在哭號,時代在憤怒!此刻,詩不再像瘂弦或布魯姆所說的作為一種生活方式,而是作為對抗生活的方式。

「然而面對逐漸曝顯在眼前的現實,我卻難以再這麼悠然自得。遊戲只能贏得個人的自由,更多人的自由則需要戰鬥。」詩要對抗生活,就是要為眾人的自由而戰鬥。“Lest we forget──lest we forget!” 吉卜林的這句詩,近日數番聽人提起、讀書讀到,每見俱為之撼動,讀鴻鴻詩集《土製炸彈》時復又想起。願我們讀詩寫詩,拾取一切真實之碎片製造炸彈,奮力擲向壓迫我們的黑暗權勢。誠為亡者憤怒哀嘆,同時必須歌頌所得,努力抗爭下去──免得我們忘記:

慢着
為甚麼要不斷談論
那些已經失去的事物
彷彿它們還可能重新獲得
應該回頭看看
我們有的是甚麼

──節錄自〈每一個醒來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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