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要從本年度出版的小說中,選一本最能代表現代書寫的作品,筆者大概會選美國作者帕特里夏.洛克伍德(Patricia Lockwood)的《No One Is Talking About This》。這本書早前入選了2021年度的英國的女性小說獎(Women’s Prize for Fiction)的短名單,近來又出現在布克獎(The Booker Prize)的長名單上,可說是備受矚目。這一切似乎偏要跟書名的「no one is talking about this」作對。
《No One Is Talking About This》在主題上本身就是對現代人生活最直接的反思:人們已經活在幾乎是完全數碼化的年代,這種生活方式會改變我們對事物的觀察方式嗎?或更進一步,它會怎樣影響我們接收資訊的方式,繼而又如何影響了我們製造資訊的方式?簡單的回答:在互聯網的生態體系裡,圖片比文字更討喜,而短片又似乎更勝圖片,如此就連影片也要跟上時代的步伐,變得愈來愈濃縮才行,那就更何況文字了。
假如我一覺醒來先是看手機,手機就變了我一天的大腦。
作者洛克伍德在2018年發表了名為〈我們現在如何寫作?〉(“How Do We Write Now?”)的文章,她這樣說:
假如我打開推特,不幸看到總統揮舞高爾夫球桿時屁股落在沙丘,那我注定會很糟糕。屁股會鳩佔鵲巢,在我腦袋裝置一個黃金馬桶。[1]
文章好像是在批評現代社會,但在另一方面,它本身的寫作方也很互聯網、很推特(Twitter)。「就像當一隻狗在沙灘上奔跑時你的心被一群海鷗所遭遇的事所取代。/就像你的血液自帶着《大白鯊》的主題樂。/就像有些日子我把胸罩穿反了發現很難更正便索性坐下盯看新聞。」[2] 它用的是斷句,彷彿連標點符號都要省略,但它也是作者所追求的,在互聯網世界之下的一種新美學。
在《No One Is Talking About This》,洛克伍德決定繼續而這種方式書寫,把這種美學拓展至小說的篇幅。這會讓我想到2018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波蘭作家奧爾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 。
朵卡萩早在1996年互聯網未普及的年代就寫下了《太古和其他時間》(Primeval and Other Times),這本短短二百頁書,就分了七十八個篇章。其後到了2007年的《航班》(Flights),她更是把這種片段書寫推到極致,以一百一十七個篇章把小說切割開來,以記錄日常生活的各事項和想法。互聯網對朵卡萩的書寫有深刻的影響,她在《航班》裡有過這段:
以我之見,維基百科是人類最誠實的知性計劃。坦率地說,我們對世界所有的資訊,都直接取自我們的腦袋,就像雅典娜來自宙斯的腦袋一樣。人們將他們所知道的一切帶到維基百科。 假如這計劃成功,如此不斷更新的百科全書將是世界上最大的奇蹟。
維基百科代表了一種互聯網寫作,但透過這種集體的寫作,我們看見了人類的集體心靈。對於朵卡萩,這種書寫方式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它幾乎像是一種神話故事的啟示,展示了現代的大眾心靈。[3]《No One Is Talking About This》要處理的亦正正是大眾心靈的問題,諸如:在所有人都如此觀看事物,繼而又以相應的方式展示事物,我們又該如何書寫呢?這都似乎反映了在小說開首中的其中一段:
就在這個地方我們瀕臨失去身體而身體變得最為重要,就在這個大融化的地方,無論你稱其為爆米花還是蘇打水,不論你媽媽是否用大蒜鹽或真正切碎的丁香粒煮食,或你牆上是否掛真實的藝術品,還是在假背景前擺弄姿勢的全家幅,或是否有一隻特百惠塑料食品容器染成了橙色。你被變焦放大到穀物裡頭,你被扔到外太空,全都因為眾人皆弟兄,從某些方面來說,你從未相互拋棄過。你向那溫暖的穀物裡放大又放大,直到它看起來像月亮的冰凝。
跟朵卡萩不同的是,洛克伍德會把片斷書寫推展得更為極致,例如,這裡於書中連起來的兩段:「在孩童時代,她徹夜未眠,只焦急於一個問題:法國人怎麼知道他們在說甚麼? 但是,當她最後問媽媽時,她也不知道,這意味着問題必須要傳承下去。」和「不會學習嗎? 她深夜用谷歌搜索。因為失去童貞而無法學習?」分別成為了兩個獨立的欄目。它們看起來其實跟社交媒體上發放的帖文沒有多大的分別。
除此之外,敘事者不時評論互聯網世代的日常生活方式。她把互聯網的世界稱作門戶(the portal)。小說第一部分的尾段有如此一節:
住在門戶裡的人們經常被拿來跟那些傳說中的實驗大鼠作比較,那些實驗大鼠一而再,再以三地敲打按鈕,只為獲取糧丸。但至少老鼠也得到了糧丸,或糧丸的希望,或糧丸的回憶。當我們按下按鈕,我們得到的只是變得更像一隻老鼠。
小說第一部分可能是美國互聯網世界的年史,它埋藏了很多推特上流傳的笑話和奇怪事,但當中也不乏政治意識形態和仇恨。但到了第二部分,小說的題材和敘事者的語調有了重大的改變。「儘管一切如此,世界還未終結。」這是第二部分如此作開場白,小說主角因家庭出了事故而要回家,她的生活也漸漸由互聯網的世界推回現實世界。
互聯網的世界跟現實世界究竟有多大的分別?這是似乎是小說要帶出的一個主旨。兩個世界在很多方面上有着天淵之別,這或許根本用不着作者刻意去絮說。互聯網世界的很多事實可以透過偽造的方式去達到,人有時根本不能分清事情的真偽。但更令人擔憂的是,社交媒體的提供者透過演算法控制大眾所接收的資訊,使得人傾向只看見提供者想要他看見,或自己想要看見的世界。世界亦因此變得單一和極端。《No One Is Talking About This》的第二部分正是要處理這道問題──互聯網改變人對世界的認知方式。
當主人公離開了「the portal」,她所看見的世界既是真實又是陌生的:其真實在於,她所看見的是有血有肉的人;但在另一方面,她時常感到需要以「portal」的用語方思考方式理解世界。
假如書寫的本質在意揭示世界的真理,在互聯網佔據生活的世界裡,怎麼樣的書寫才算是好的書寫?又或者換一個角度想,當互聯網的生態已經無可避免地改變人的感知方式,我們應該怎樣書寫?互聯網的書寫是片段式的,洛克伍德所喜愛使用的推特本身就存在書寫的字數限制,而這種書寫方式反映的是現代人對世界的觀看方式,與此同時,想要展示現代人的心靈,使用這種寫作方式似乎是最合適不過。《No One Is Talking About This》無疑是在實行這種書寫美學,比如說,到了小說的第二部分,作者所書寫的筆調雖然有所改變,但其中的「片斷性」卻完整保留。
到了小說的最尾段,小說以回到互聯網作結:「相關搜索/我想念我死去了兒子/我非常想念我兒子摘引/我想念我在天國的兒子/我兒子死了而我想念他/想念我兒子常用語」。這彷彿在說,即使真實的生命不如意,生活還需要繼續,而生活需要互聯網。
洛克伍德的《No One Is Talking About This》獲得了文壇的肯定,這似乎是她的書法展示了現代人,以至未來人的書寫。從一種意義看,洛克伍德也像朵卡萩,在絮說神話寓言:假如朵卡萩的《航班》是以神話敘事的方式講現代的日常生活,洛克伍德的小說所表達的也差不多。在互聯網普及的世界,大眾的影響力到了歷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度。從這種意義看,互聯網式的寫作具有古代神話故事寫作的色彩,只是,我們不知道洛克伍德是否像朵卡萩一樣,以一種帶精神分析意味,結構主義的方式書寫……
注釋
[1] 引用自:Mark O’Connell, “No One Is Talking About This by Patricia Lockwood review – life in the Twittersphere,” The Guardian, February 12 , 2021,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21/feb/12/no-one-is-talking-about-this-by-patricia-lockwood-review-life-in-the-twittersphere.
[2] Patricia Lockwood, “How Do We Write Now?” Tin House, April 10, 2018, https://tinhouse.com/how-do-we-write-now.
[3] 可參考亞牠於微批的〈朵卡萩的小說(下):從大眾心靈展開的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