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看港台節目〈五夜講場──文學放得開 2018:文學哲學恩怨情仇〉,談論到文學與哲學之間的互相介入,當中包括了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等先賢對文學的理解。關於古希臘哲學家對文學的看法,主持及嘉賓所說的大致上是對的。只是,當中有些重要的概念,主持及嘉賓都犯了無心之失,解釋得不太正確。
在節目中,主持人把亞里士多德在其《詩學》(Poetics)中所說的悲劇情感的“catharsis”理解為昇華,其後一位嘉賓更正說:「Catharsis……不是指昇華,是淨化、潔淨的意思」。問題是,他接下來馬上又補充:「〔Catharsis是〕把你原本的不好的情感,經過看悲劇的作用後宣洩出來。因為這個詞語原本屬於醫學概念。」
其實,即使觀眾沒有讀過亞里士多德的美學,也大概能察覺到當中的問題。也就是,假如悲劇的作用在於把一些負面情緒「宣洩出來」,那它又怎會是「淨化、潔淨的意思」?嘉賓之後補充:「因為這個詞語原本屬於醫學概念。」首先,這只是其中一種對“catharsis”的詮釋方式,根據這詮釋,“catharsis”指醫學上的排解(purgation),這才會引申到嘉賓說的「宣洩」。筆者在下文會說一下這種詮釋方式的問題,但先把詮釋的問題放在一邊,嘉賓所說的還是自相矛盾──既然是把負面情緒宣洩了、排解了,又怎能夠同時把它們淨化了、潔淨了?
嘉賓所說的「淨化、潔淨」正正是學者們對“catharsis”的另一種詮釋方式,而兩種詮釋是互不相容,不能相題並論的。“catharsis”這個詞是從希臘文“katharsis”中直接翻譯過來的,在英語的文本中能保持對詮釋的開放空間;但當它被翻譯成中文,就難免從多種詮釋之中選其一,以致華文讀者很容易就錯誤理解了亞里士多德的美學。
當然,一般的誤解無傷大雅,也不礙我們對亞里士多德美學的理解。只是,有時候,理解失當會導致文學欣賞上的損失。節目其中一集談到艾可(Umberto Eco)的《玫瑰的名字》(The Name of the Rose)。讀過這書的讀者應該有印象,艾可在書中是這樣寫的:「在〔《詩學》的〕卷一,我們處理悲劇,看到它透過喚起憐憫和恐懼產生catharsis──那些情感的淨化。」艾可沒有含糊地以「宣洩」或「淨化」取代“catharsis”,他選擇保留了“catharsis”,然後取「淨化」這個詮釋方案。
這看似是簡單的二選一,但當中包含一種世界觀的展現。就算對亞里士多德的美學毫無興趣,為了能讀懂艾可的《玫瑰的名字》,也應該要知道「淨化詮釋」和「排解詮釋」之間的分別,它們背後各自又代表着不同的世界觀。
兩種詮釋的競爭
“Catharsis”這詞之所以具有詮釋空間,正因為亞里士多德本人並沒有對它提供進一步解釋。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詩學》的第二卷關於喜劇的部分失傳了,以致“catharsis”在現存的文本中欠缺解釋。
不幸的是,偏偏“catharsis”正是落在亞里士多德對悲劇的定義中,而且,還位於定義中的結尾結部分。熟悉亞里士多德書寫方式的人都會知道,定義的結尾通常是論旨的目標所在。因此,“catharsis”便成了美學家們多年來爭論,又不願放棄的概念。以下先引亞里士多德對悲劇的定義(姑且先保留用“catharsis”),再作討論:
悲劇是對一種嚴肅、具一定長度、以及自身完整的行動的模仿;以令人愉悅、具裝飾性的語言,分門別類地鑲嵌在作品中的各部分;以戲劇性,而非敘事性的形式;透過事態喚起憐憫和恐懼,從而達到這些情緒的catharsis。(1449b 24–28;Aristotle,1984a,頁7)
早在亞里士多德前,“catharsis”就被用作醫學用詞,於醫學語境下,它解作排解,一般專指腸道的清理。以「宣洩」詮釋“catharsis”, 便是以此引申而成的。(見Pappas,2013,頁14–15)「宣洩」這種詮釋方案有源遠流長的歷史依據──例如,公元五世紀的希臘哲學家普羅克洛斯(Proclus)在《柏拉圖之理想國評注》(Commentary on the Republic of Plato)的第五篇文章中,嘗試找尋協調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的方案,假設了亞里士多德講的是「宣洩」。(Proclus,2012,頁17–19)
以「宣洩」詮釋“catharsis”,在二千多年的歷史上看,絕對稱不上是主流。只是,到了十九世紀,經一群學者推動,大家好像就接受了這詮釋方案。(見Bennett,1981,頁205)他們的觀點主要聚焦在亞里士多德《政治學》(Politics)的第八卷,有一處彷彿在說情感的排解的部分;然而,亞里士多德並沒有馬上進一步解釋,他只是承諾會在另一本著作中詳細說明它的意思。(1341b33–1342a6;Aristotle,1984b,頁174)當然,學者們都傾向認為,那本著作就是《詩學》。只是,或許是基於第二卷的缺失,我們還是找不到答案。
事實上,亞里士多德的各著作中也常用到像「排解」之類的用字,但很多時候根本不帶宣洩的意味。因此,學者們便把焦點放回《政治學》的第八卷上,期望找出兩個文本互相協調的詮釋。
然而,以「排解」的方向去思考,難免會遇到不少問題,以致筆者有一段很長的時間被說服不以「排解」去思考“catharsis”。如學者李昂.歌登(Leon Golden)指出,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的第八卷中所說的情感宣洩跟他在《詩學》中所說的不是同一回事,使得我們不應該以《政治學》的那一小部分以偏蓋全。(Golden,1976,頁440;1973)另外,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的第八卷主要論及音樂、詩與情緒的教育,主張詩與音樂具有情感教育的作用,一些學者便認為,假如是情感教育,那情感也必需要先留在一個人之中,才能談得上教化,而教育了也就沒必要排解。教育,就像是把情緒淨化了。再者,教育的說法也符合亞里士多德一直強調的模仿。(見Nussbaum,2001,頁388–389)
詮釋作為意識形態產物
有一段時間,筆者認為這就是對“catharsis”正確的詮釋方式。但越想就越發現事情沒有想像中簡單。尋根究底的話,會發現現存兩份《詩學》希臘文原文的手稿是這場爭論的其中一個重點。在兩份中世紀的手稿中,一份是伴隨阿拉伯文翻譯,而另一份則是拉丁文的翻譯。換言之,這些手稿一來經過了一千多年來不斷的重新抄寫,誤抄本來就在所難免;二來,所謂的原文都是伴隨翻譯本的,如此希臘文的版本很有可能又被重新詮譯過。
最有趣的是,當學者們轉頭去看《政治學》,期望找到兩個文本之間的一致性,卻沒有發現《政治學》在傳承的過程中,竟沒有被翻譯成阿拉伯文。在拉丁語的翻譯本中,《詩學》和《政治學》的翻譯者都是十三世紀的莫爾貝克的威廉(William of Moerbeke)。而當時,他為阿奎那(Thomas Aquinas)把亞里士多德的著作都翻譯成了拉丁文,為的是幫阿奎那寫成他的《神學大全》(Summa Theologica),好讓亞里士多德的哲學,能與中世紀天主教的神學整合起來。
所以,在“catharsis”這場詮釋的爭論中,代表着科學(醫學)的「排解詮釋」與代表着基督宗教的「淨化詮釋」互相角力,背後其實是信念體系間的競爭。我們所讀到的《政治學》,一定程度上是羅馬天主教思想的產物,因此難解理解何以它會指向代表宗教的「淨化詮釋」。同樣道理,我們亦不難想像何以在十九世紀時(對宗教極端懷疑的時代),學者們去傾向接納代表着科學的「排解詮釋」。
細讀《玫瑰的名字》,不難發現作者也抱有類似想法。艾可絕不是隨便採用「淨化詮釋」,有興趣的讀者可留意下一篇文章……
參考書目
Aristotle. (1984a). Poetics. In J. Barnes (ed.), The complete works of Aristotle the revised Oxford translation. Volume Two.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 (1984b). Politics. In J. Barnes (ed.), The complete works of Aristotle the revised Oxford translation. Volume Two.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Bennett, K. C. (1981). The Purging Of Catharsis. The British Journal of Aesthetics, 21(3), 204–213.
Golden, L. (1973). The Purgation Theory of Catharsis. 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 31(4), 473–479.
── (1976). The Clarification Theory of “Katharsis”. Hermes, 104. Bd.(H. 4), 437–452.
Nussbaum, M. C. (2001). The Fragility of Goodness: Luck and Ethics in Greek Tragedy and Philosophy, Updated Edi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 Press.
Pappas, N. (2013). Aristotle. In B. N. Gaut & D. M. Lopes (eds.), 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Aesthetics. London: Routledge.
Proclus. (2012). Proclus the Successor on poetics and the Homeric poems: Essays 5 and 6 of his Commentary on the Republic of Plato (R. Lamberton, Ed.). Atlanta: Society of Biblical Liter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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