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筆者寫過一篇文章,提出了港台文化節目〈五夜講場──文學放得開 2018:文學哲學恩怨情仇〉中,主持和嘉賓對亞里士多德悲劇理論的誤解。對於一個以輕鬆為主調的節目來說,一些錯誤是無傷大雅的。但在節目的最後一集裡,主持和嘉賓提到了艾可(Umberto Eco)的《玫瑰的名字》(The Name of the Rose),說到每次讀那本書都是知識的測試。筆者覺得,假如沒有讀懂亞里士多德的《詩學》(Poetics),實在會錯過很多有趣的部分。
中世紀的宗教觀固然是《玫瑰的名字》中重要的一環,假如故事不是設定在中世紀的歐洲,故事裡連環謀殺事件的犯案動機就不好解釋。就如節目主持人所說,單是《玫瑰的名字》的注釋就跟小說一樣厚,要絮說所有,不太可能。但讀過小說的人都知道,《詩學》是貫穿整部著作的重要作品,這裡就嘗試從對“catharsis”的詮釋角度出發,說明《玫瑰的名字》 其中小小的精妙之處。
把“catharsis”解作淨化
根據亞里士多德:
悲劇是對一種嚴肅、具一定長度、以及自身完整的行動的模仿;以令人愉悅、具裝飾性的語言,分門別類地鑲嵌在作品中的各部分;以戲劇性,而非敘事性的形式;透過事態喚起憐憫和恐懼,從而達到這些情緒的catharsis。(1449b 24–28;Aristotle,1984a,頁7)
如上篇所說,理解亞里士多德的悲劇理論一般要不就把“catharsis”解作淨化(purification),要不就詮釋為排解(purgation),亦強調了兩種詮釋方案互相競爭,只能二選其一。在兩大主流的詮釋之間,《玫瑰的名字》中是如此寫的:
在〔《詩學》的〕卷一,我們處理悲劇,看到它透過喚起憐憫和恐懼產生catharsis──那些情感的淨化。就如我們所承諾,現在我們就處理喜劇(還有諷刺詩和滑稽默劇),看它如何在鼓動無稽的歡愉外,達到那激情的淨化。就如在論靈魂的書所說過,基於人類是眾多動物中懂得笑的物種,此種激情因而最為值得討論。
也就是說,艾可在詮釋上選了前者。不但如此,這裡短短的一句還顯示了艾可對整個《詩學》詮釋爭執的理解。如上篇曾提及,“catharsis”之所以成為了二千多年來的爭論,其中一個原因是,亞里士多德在他的《政治學》的第八卷承諾過會在另一本著作更詳細地解釋他的理論。(1341b33–1342a6;Aristotle,1984b,頁174)這本著作相信是《詩學》失落了的第二卷關於喜劇的部分。[1] 以上所引的,正是艾可仿冒亞里士多德卷二的開首,他以「淨化」來解釋“catharsis”,除了為表明詮釋上的取態,還扮演了亞里士多德「兌現承諾」。
「淨化詮釋」背後的基督教世界觀
艾可採用「淨化詮釋」,不一定表示他本人就認為這是最好的詮釋方案,但為使得小說精緻、嚴密,他非如此選擇不可。
《玫瑰的名字》的整個解迷過程中,第一個重要的線索是謀殺案的犯人約爾格的一句話。「《詩學》這本書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是基督教世界所未知的,或許是由於神令,後來經由異教徒摩爾人傳到我們手中──」 他如此說。
但問題是,如上篇所說,現存兩份《詩學》希臘文原文的中世紀手稿中,一份是伴隨阿拉伯文翻譯,而另一份則是伴隨拉丁文翻譯。根據現有的歷史考查,基於某些原因,在《玫瑰的名字》故事所設定的時代,大部分人只知道阿拉伯文的翻譯本,而所謂的拉丁文版,都是經由阿拉伯文再翻譯的。艾可首先是把握這一點「大造故事」。
為了故事能說下去,當然要設定修道院中有少數人知道拉丁文譯本的存在。甚至犯人約爾格本人也是知道的,他之所以要刻意提到「異教徒摩爾人」,是為了要所有人認定《詩學》是一本經伊斯蘭教徒詮釋過的著作。
學識淵博的主人公威廉自然也知道拉丁文譯本的存在,他說:「但〔《詩學》〕經由阿基諾天使博士(Doctor Angelicus of Aquino)的一個朋友翻譯成拉丁文。」這裡艾可所說的阿奎諾,就是大名鼎鼎的阿奎那(Thomas Aquinas),而他的朋友,就是把亞里士多德大部分著作翻譯成了拉丁文的世紀的莫爾貝克的威廉(William of Moerbeke),而當時阿奎那要求把亞里士多德的哲學翻譯過來,主要是為了為神學提供哲學依據(其思想可見於他的《神學大全》[Summa Theologica])。
艾可先以「異教徒摩爾人」點題,又馬上引用莫爾貝克的威廉的譯本,明顯是意識形態的宣稱,說明在當時的世界,所謂的知識其實必須與宗教觀互相一致。就如上篇也說過,「淨化詮釋」是以宗教為考慮的,很自然地,我們(和艾可本人)都假設了在中世紀,基督教思想會視「淨化詮釋」為正統。亦正因為如此,當犯人約爾格讀到《詩學》的第二卷,當中亞里士多德真的以「淨化」這個詞來解釋“catharsis”,他就開始害怕了──因為,假如亞里士多德真的寫過關於喜劇和笑的作用,就明顯跟他對神的理解有所抵觸(他認為上帝沒有笑過)。
「排解詮釋」背後的阿拉伯世界觀
假如讀者對亞里士多德《詩學》第二卷略有認識,大概都會知道,根據部分學者的意見,現存的一些修復本主要是建基於一份年代不明的古希臘文本──《喜劇論綱》 (Tractatus coislinianus)。然而,根據《喜劇論綱》,喜劇的作用在於排解情緒,而非淨化情緒。(見Janko,1987)
艾可並沒有採用這個詮釋方案,他本人並沒有特別為此說明原因。[2] 但翻查一些中世紀哲學文獻,或許就能推算,假如阿拉伯人把《詩學》第二卷翻譯了,他們大概會把“catharsis”理解為情緒的排解。也就是說,假如艾可採用了「排解詮釋」,小說中的大奸角就會認為那不過是「異教徒摩爾人」的作品,非亞里士多德的真正作品,也大可不用擔心。但為甚麼「排解詮釋」顯示了阿拉伯的世界觀?
西方學者向來對阿拉伯文化圈看《詩學》的角度有所質疑,這不只在《玫瑰的名字》裡的「異教徒摩爾人」中看到。有些學者甚至認為,阿拉伯世界的穆斯林對古希臘的詩詞文學毫不理解;《可蘭經》有些章節指出,詩詞歌賦跟先知式的預言是嚴格區分開來的──例如:「這確是尊貴的使者的言辭;並不是詩人的言辭,你們很少信仰,也不是僕人的言辭,你們很少覺悟。」(69:40–42)。此外,《可蘭經》彷彿亦教導人遠離詩人,說:「詩人們被迷誤者所跟隨。」(26:224)《可蘭經》並不推崇詩詞文學,以致有些學者認為,阿拉伯之所以把《詩學》翻譯,主要不過是受當時的波斯文化影響。(Baffioni,2011,頁118)
《詩學》不並符合當時阿拉伯世界的宗教觀,研究中世紀哲學的人都知道,當時阿拉伯人之所以翻譯了大量亞里士多德的著作,其實是為了理解當中的哲學和科學知識──醫學自然是重要的一環。(見 Geoffroy,2011,頁105)因此,在阿拉伯世界,研究《詩學》的人往往不是美學家。
而更有趣的是,根據考究,中世紀阿拉伯物理學家海什木(Ibn al-Haytham)寫過關於《詩學》的著作。(Baffioni,2011,頁118)而這個海什木則是《玫瑰的名字》的重要人物。
在主角威廉查案的過程中,眼鏡是重要的解迷工具。而在當時眼鏡還不普及(在某意義下,甚至還未被發明)的情況下,眼鏡的製造原理主要是根據海什木的《光學書》(The Book of Optics)。另外,在威廉和阿德索第一次夜潛圖書館,阿德索被鏡中自己的倒影嚇得半死,威廉便提到了海什木的《光學書》。而細讀《玫瑰的名字》,讀者亦不難發現,威廉多次提到阿拉伯世界的科學知識,在當時是如何領先西方世界。
沿這個思路去想,假如《詩學》卷二並沒有失傳,而又傳到阿拉伯人的手中,他們很有可能會以醫學為側重點詮釋《詩學》。
因此,到最後我們看到艾可把“catharsis”理解為淨化,主要的原因是就是故事的一致性。假如故事中的《詩學》卷二寫着「情緒的排解」,那謀殺案的犯人約爾格讀到時,就大可以說那是「異教徒摩爾人」的思想,也不用把書收起來,甚至謀殺他人……
參考書目
Aristotle. (1984a). Poetics. In J. Barnes (ed.), The Complete Works of Aristotle the Revised Oxford Translation. Volume Two.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Baffioni, C. (2011). Aristotle, Arabic: Poetics. In H. Lagerlund (ed.), Encyclopedia of Medieval Philosophy: Philosophy Between 500 and 1500. Dordrecht: Springer.
Geoffroy, M. (2011). Aristotle, Arabic. In H. Lagerlund (ed.), Encyclopedia of Medieval Philosophy: Philosophy Between 500 and 1500. Dordrecht: Springer.
Golden, L. (1984). Aristotle on Comedy.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 42(3), 283–290.
Janko, R. (1987). Poetics I: With The Tractatus Coislinianus; A Hypothetical Reconstruction of Poetics II; the Fragments of the On Poets. Indianapolis: Hackett.
Kemal, S. (1986). Arabic Poetics and Aristotle’s Poetics. The British Journal of Aesthetics, 26(2), 112–123.
Schrier, O. J. (1997). The Syriac and Arabic Versions of Aristotle’s ‘Poetics’. In R. Kruk & G. Endress (eds.), The Ancient Tradition in Christian and Islamic Hellenism: Studies on the Transmission of Greek Philosophy and Sciences: Dedicated to H.J. Drossaart Lulofs on His Ninetieth Birthday. Leiden: Research School CNWS.
注釋
[1] 學術界從一些線索而普遍認為,亞里士多德的《詩學》確實本有兩卷,而第二卷卻失傳了。(見Cooper,1922,頁4-5)
[2] 在整合艾可本人的資料的網站裡指出,《玫瑰的名字》裡《詩學》部分的重構可參考學者李昂.歌登(Leon Golden)的美學論文。(Golden,1984)雖然歌登這篇文章晚於《玫瑰的名字》寫成,但艾可或早有讀過歌登的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