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之春:昆德拉的後革命世界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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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之春:昆德拉的後革命世界文學

上篇提到,在布拉格之春後,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不久就離開了捷克,流亡法國。此後,他的作品便以法文的方式呈現人間。

他在流亡法國初期,昆德拉是先以捷克語書寫,其後又把捷克語的「樣板」交到翻譯者之手,是為他所稱的「為翻譯者以寫」。(Kundera,1977,頁3)在書寫時,他早就考慮到,日後那些文字都會變成法語;不但如此,在那些「樣板」變成法語後,同樣要再歸到昆德拉之手,再閱讀﹑再修改,其後,又把被翻譯的重新翻譯回捷克語。這一切都使得昆德拉的寫作突顯了後布拉格之春式寫作的重要元素……

 

以翻譯作為書寫

由翻譯到法語,到修改,然後又再回到捷克語,聽上去如此煩瑣的工序,也不怪得昆德拉會說:「翻譯是我的夢魘。」(Elgrably,1987,頁17-18)昆德拉雖然對翻譯感到煩厭,但翻譯是重要和必須的。在《小說的藝術》(The Art of the Novel)中,他甚至說:「翻譯就是一切。」(Kundera, 1988a,頁121)而對於翻譯的必要性,他又曾作以下的解釋:

一種對翻譯的迷戀嗎?我不清楚。當卡洛斯.富恩特斯寫一本小說,他知道八成讀者會讀西班牙語的原文。他能處之泰然地忽視那些翻譯本。但在俄國入侵後,在我一百個讀者中,捷克的佔了一個;到了1980年代,甚至不佔一千個中的一個。這是無理﹑傷心的;但我必須接受﹑妥協。我的書以作為翻譯存活了下來,作為翻譯,人們閱讀它們﹑批評它們﹑品評它們﹑接受或否定它們。我不能不顧他們。(見Woods,2006,頁25)

其實,昆德拉對文本的固執也是後革命的產物。如上一篇提及過,昆德拉在1967年的第四次本地作家大會上作了反審查的演說。但除了那次演說之外,在實際操作上,他對出版的審查都從不妥協──不但不願意跟負責審查的人員會面,甚至連微小的修改都不仍讓步。(Hamšík,1971,頁86-87)

不過,昆德拉的書寫之所以獨特,不只因為他是個流亡作家,亦不單純因為他以「為翻譯者而寫」的方式創作;而是,他宣稱法語的版本比捷克語的版本更為真實﹑純正,要求其他語言的翻譯本要按法語版本翻譯。(Woods,2006,頁2-3)甚至,在其後,他又把本來以在捷克出版了的著作都譯成了法語,當中更涉及不少的修改。

雖然昆德拉聲稱法語的版本比捷克語的版本更為真實,但所謂的「法語版本」跟一般的翻譯本並不相同。那個法國版本是經過他本人再三修改的,在修改的過程中,大量的捷克式造句美學便滲透其中,當中不但包括語言的流動感,最為明顯的是停頓的位置,這都不單純是內容上的。 在這個過程中,雖然昆德拉在表面上是以法語為寫作指引,但寫書出來的,看來已經不全然是法語了。

事實上,昆德拉就曾經以歌德為例,解釋一種世界文學。他說:「歌德曾經向愛克曼說,他們見證了本土文學的終結,世界文學的誕生。」他繼而又說,由歌德的時代開始,以本國讀者為目標的文學就等同是無政府主義,並不能滿足文學的基本作用,是失敗的。(Kundera,1977,頁4)以一些翻譯哲學的角度去想,其實昆德拉的法語以是一種世界語為藍本。

 

於翻譯與被翻譯之間的第三文本

在歌德向愛克曼說以上的話時,已經是他的晚年。根據我們已知的,歌德晚年最重要的著作當然是《西東詩集》(West–Eastern Diwan)。《西東詩集》固然就是歌德所說的世界文學的展現,其重要性不只使得黑格爾要在他的《美學講座》(Lectures on Aesthetics)中刻意提起,當論到世界文學與翻譯的哲學,這部詩集亦可謂別具意義。

當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論及翻譯時,曾經引用魯道夫.潘威茨(Rudolf Pannwitz)的觀點,認為歌德在《西東詩集》中下的注釋筆記非常發人深。其大略是,自傳統以來,德國人在把外語文學翻譯成德語時,都把重要放在如何以德國描述其他語言所指涉的事物,而不是把德語自身轉化成其他語言,強烈這是翻譯者所犯的最大錯誤。(Benjamin,2002,頁261-262)

《西東詩集》是一部受波斯詩人哈菲茲(Hafez)影響寫成的作品。歌德用的雖然是德文,但要真正看得明白,是超越德文以外的事。最明顯的當然是它伊斯蘭文化的面向,但再深入的讀,它其實埋藏了不少古波斯文化的典故。例如,讀到夜鶯與玫瑰,這是古波斯中代表著愛人與被愛者的象徵(筆者也是讀過另一位波斯詩人阿塔爾[Attar]的《鳥兒大會》[The Conference of the Birds]才知道的)。

一方面,翻譯是把原本的文本轉變成具有相等意思﹑但又不同的文本;而在另一方面,要達到這個效果,其中一個無可避免的事情,就是把原文直接引入翻譯的文本之中。但細心去想,這似乎就預設了,兩者之間好像還有一個類似中介的東西。保羅.利科(Paul Ricœur)曾經說,一個好的翻譯就是要同時滿足位於「原文與目標兩邊的主人」,而要同時滿足兩邊,就好像假設了於翻譯與被翻譯之間,有一種能作為橋樑的「第三個不存在的文本」。(Ricœur,2006,頁7)

說回昆德拉,當他的作品翻譯成法語,他就無可避免地把捷克語引介其中。就如上篇提及過,在《笑忘書》的第四章中,不能被直接翻譯成外語的捷克詞彙「力脫思特」(litost)。自昆德拉後,「力脫思特」便走進了法語,甚至是其他語言。

 

第三文本作為世界語

然而,要解釋昆德拉所說的「世界文學」,以上所說的好像還不夠完善。假如在原文與目標兩邊真的有一種「第三個不存在的文本」,那這個第三文本很自然就是「世界文學」的依據。說到「世界文學」,當然不能單以捷克語為中心,把它推展到其他語言。當假設了第三文本是一條能通向翻譯與被翻譯的橋樑,就似乎承認了在捷克語走進法語的同時,法語也走進了捷克語。從歷史看來,這種情況甚至是無意識地﹑強制地發生的……

在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推行宗教改革之前,其實早有不滿羅馬天主教會的先軀。最早而又最有影響力的,是英國的約翰.威克里夫(John Wycliffe)。他不但把拉丁語的聖經翻譯成英文,方面民眾閱讀,還推動以英文作日常宗教事務的語言。捷克宗教改革者揚.胡斯(Jan Hus)受其影響很深,修訂了原先被零零碎碎地翻譯成捷克語的聖經。羅馬天主教會方面當然對他們的做法不以為然。但試細想,羅馬教會之所以懼怕翻譯,是因為在聖經被翻譯的一刻開始,當中的教義就無可避免地被重新詮釋了,到最後,就連拉丁語這種語言都會重新被理解。

昆德拉不但將捷克語引入法語,在過程中,就連捷克語本身都重新形塑。《玩笑》(The Joke)是布拉格之春前的作品,在它被翻譯成法語後,昆德拉對小說改動了不少。有評論家認為,昆德拉之所以如此翻譯,是為了更靠近西方社會的意識形態。但以《玩笑》為例,昆德拉在把它翻譯成法語後,不只是宣稱新版的代表性,他實質上還把捷克語版重新修訂了幾次。(Woods,2006,頁5)就如昆德拉說,捷克語的初稿是「樣板」。但在經過多次的翻譯和修訂,新的捷克語版已經跟原先的完全不一樣了。所以,他又說:「翻譯就是一切。」

顯然地,昆德拉也意識到語言之間的辯證和對話過程,以及如何透過這個過程達到「一切」。在昆德拉的後革命書寫之中,他本人彷彿同時扮演了「原文與目標兩邊的主人」,在來回於兩種文本之際,他按這種「第三個不存在的文本」的內在邏輯思考。或,換另一個角度去說,布拉格之春以後,作家們都被迫放棄以自己的語言寫作,在一定程度上被迫以這種「第三個不存在的文本」創作文學,使得「世界文學」式的思維成為了那個時代的標誌。

 

參考書目

Benjamin, W. (2002). The Task of the Translator. In M. Bullock & M. W. Jennings (Eds.), Walter Benjamin: Selected Writings, Volume 1, 1913-1926. Cambridge, MA: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 Press.

Elgrably, J. (1987). Conversations with Milan Kundera. Salmagundi, (73), 3–24.

Hamšík, D. (1971). Writers Against Rulers. New York: Random House.

Kundera, M. (1977). Comedy is everywhere. Index on Censorship, 6(6), 3-7.
── (1988a). The Art of the Novel (L. Asher, Trans.). London: Faber & Faber.
── (1988b). Kafka’s World. The Wilson Quarterly, 12(5), 88-99.

Ricœur, P. (2008). On Translation. London: Routledge.

Woods, M. (2006). Translating Milan Kundera. Clevedon: Multilingual Mat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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