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之春:從卡夫卡到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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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之春:從卡夫卡到昆德拉

在1968年的秋天,也就是布拉格之春結束不久後,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維也納遇見一個作家同鄉。那人說他要離開捷克斯洛伐克,這正意味着他以後都不能在本國出版了。當時昆德拉想,那等同自殺。兩年後,昆德拉本人都離開了捷克斯洛伐克,可幸的是,他離開後還能繼續寫作、出版──以捷克文寫;或,他所稱的「為翻譯者而寫」:

我確實在一個頗為奇怪的狀態。我用捷克文寫小說,但自從1970年開始,我就被禁止在自己的國家出版,因此也沒有人以捷克文來閱讀我。我的書先是翻譯成法文,在法國出版,然後到其他國家,但原稿仍似是紙模一樣,在我書桌的抽屜裡。(Kundera,1977,頁3)

那是蘇聯坦克武力入侵布拉格之後的事了。把時間退回一年多前,六月份舉行的捷克斯洛伐克作家協會(Czechoslovak Union of Writers)第四次大會,昆德拉與一眾作家對政府的文學審查制度提出訴求。昆德拉說,表達意見的自由是現代文明的基本原則,又說:「一切意見表達的壓制(包括強制壓抑錯誤的意見),都導致與真相對立。真相只能是一種享有平等權利的自由意見的辯證。」(Kundera,1971,頁175)

阿爾諾什特.盧斯蒂格(Arnošt Lustig)也是當年大會的其中一個參與者,四十年後,他在訪談中說:「米蘭.昆德拉和我入加了主席團。我提議革除審查制度,因為,假如馬克思主義是厲害得能解釋一切事物,假如黨是無所不能的,我們又何以需要審查。他們說我天真,我不懂。一個男人打開他的襯衫,向我展示從西班牙內戰得回來的傷痕。他說他不會背叛黨的;我說那不是試圖背叛黨,只是提議。」(Richter,2007)

「自由即背叛」,這思想確實植根了在不少人的心裡。在1968年的年頭,亞歷山大.杜布切克(Alexander Dubček)出任了捷克斯洛伐克共產黨第一書記。他上任後的新政就回應了捷克斯洛伐克作家協會的訴求,又提倡一種「人性化的社會主義」(socialism with a human face),試圖以一個黨為前提的情況下,實行一種與西方自由思想相容的管治模式。(Stoneman,2015,頁104-105)只是,如此改革,杜布切克以為是受到了默許,想不到最終還是觸碰到蘇共的神經……

「自由即背叛」,這道理實在是簡單不過了。昆德拉在論及小國的存在處境時就曾經說:「大國都迷戀統一這個理念。〔……〕彷彿統一是病痛的良藥。以求維持自身的存在,一個小國為獨特性這個權利而戰。假如統一是個進程,小國就是從核心上反進程。」(Kundera,1977,頁4)其後,昆德拉又說到,在大歷史的洪流下,小國有不嚴肅的權利;又說到了卡夫卡,說他猶太人的身份就是小眾,像一個小國。小眾就是不嚴肅、可滑稽的。當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卡夫卡只是在日記本上輕描淡寫、不太嚴肅地紀錄:「德國向俄國宣了戰。下午去了游泳。」(同上,頁5)

 

卡夫卡式幽默

談到卡夫卡,昆德拉會選擇從一些真實故事講起。在布拉格之春後,他的其中一個作家朋友約瑟夫.史克沃萊茨基(Josef Škvorecký)流亡到加拿大,創辦了有名的68出版社(68 Publishers),專門出版在捷克斯洛伐克被禁的作品。

史克沃萊茨基本人其中一個故事就是真人真事改篇,講述一個去倫敦參加會議的工程師,回到布拉格後,從報紙上看到自己出賣了國家的報導。他的秘書回到辦公室,驚訝的說:「我的天呀,你回來了!我弄不明白。」他看着自己的秘書,目定口呆,一時為這個價值二十年牢獄的指控語塞。 他第一時間是走到發放消息的報社,那編輯只能支吾以對,說是聽從內政部的;他又跑去內政部,那裡的人又告訴他,那是倫敦大使館的人的報告。內政部只會說這是個誤會,叫工程師不要擔心,但他當然還是很擔心,因為,他終於了解到自己的一舉一動原來都被監察着。(Kundera,1988,頁88-89)

昆德拉說,這就是所謂「卡夫卡式」(Kafkan)故事的典型例子。當一個人莫名奇妙地卷入了制度的迷宮,像卡夫卡《城堡》(The Castle)中的主人公,那個故事就是「卡夫卡式」的。(同上,頁90)當然,這就是說,在五、六十年代的政治氣候下,現實世界異常地「卡夫卡式」。昆德拉繼而又說,那個工程師的故事是一個笑話,使人發笑;就似是卡夫卡在一次聚會中向眾朋友朗讀《審判》(The Trial)的第一章,眾人都大笑了起來。(同上,頁92)

「卡夫卡式」的小說是一個笑話,昆德拉本人可謂深受其影響,才會寫出《玩笑》(The Joke)的。可是,昆德拉的小說不全然是「卡夫卡式」;昆德拉的小說是上世紀中布拉格這個特定語境下的產物。假如卡夫卡的作品是布拉格之春的前奏,昆德拉的便是一種回應。

昆德拉繼而又開始題問,既然卡夫卡不像他身邊的朋友一樣關心政治,為甚麼他反而先寫出了超越時代背景的小說?這就似是一個謎。昆德拉說,在親自見證了一件事後,他為這個迷而陷入了沉思……

在1951年的知識份子大清洗中,昆德拉的一個作家朋友被捕,在當時,很多人就像《審判》的主角K一樣,同意被徹底的調查,也因此而有了被吊死的籍口。但他的朋友從一開始就不同意交出自己的過去──她保住了命,但卻換來了十四年的牢獄。十四年後,她從獄中出來,兒子都十五歲了。又過了十年,一天昆德拉探訪這位朋友,她正憤怒的哭着,一問之下,原來只是因為二十五歲的兒子遲了起床。聽上去有點莫名其妙。(同上,頁94-95)

「這不會有點反應過大了?」昆德拉安慰着朋友。她的兒子就說:「不是,我的母親沒有反應過大。母親是個偉大、勇敢的女人。在所有人低頭的時候她堅持,她想我成為一個真正的漢子。對的,我遲了起床,但母親所責難的是更深層次的東西:是我的態度,我那自私的態度。」聽畢,昆德拉彷彿有所領悟。人的心理機制、願景是一代一代傳遞下去的。卡夫卡的寫作是他跟父親的書信的投影,就像他的一個短篇〈判決〉(The Judgment)一樣,故事中的父親指責兒子自私,並要求他把自己溺死,而兒子真的聽從了父親的指令,跑了到河邊。而這種思考模式一直延續至《審判》。(同上,頁95)

 

從卡夫卡式幽默到昆德拉式幽默

當然,昆德拉想要說的不是只有家庭的因素才會影響一個人。其實,昆德拉的《玩笑》已經充分地展現了一種屬於布拉格的時代精神。《玩笑》先要繼承了卡夫卡式的幽默,但卻在中途變奏,轉向道出一個玩笑會演變成可怕的結局──《可笑的愛》(Laughable Loves)中的〈誰都笑不出來〉(Nobody will laugh)和 〈搭便車遊戲〉(The Hitchhiking Game)便是例子。

就如昆德拉說,布拉格式幽默有時是難以理解的。甚麼是布拉格式幽默?有一次,米洛斯.福曼(Miloš Forman)的電影惹得觀眾在不應該發笑的地方發笑,這反而就是布拉格式幽默了。喜劇是無處不在的,就在我們每個人之中,像是一道陰影,甚至在我們的不幸之中。他又說,布拉格式喜劇其實都帶有悲劇性質,兩者不但沒有矛盾,反而是互相鞏固。(Kundera,1977,頁5)

到了法國後,昆德拉發現法國人一方面可謂極為幽默,但在另一方面又有大國人民的嚴肅。事實上,昆德拉在到了法國後,寫作風格轉變了不少。就如之前說,他是為翻譯者而寫的。作為革命前的作品,《玩笑》沒有在英語讀者群取得空前的成功,可能是翻譯的問題。(參見Lodge,1984,頁105)到了主題圍繞着1968年布拉格之春的《笑忘書》(The Book of Laughter and Forgetting),書當然不能在捷克境內出版,那是屬於後革命時代之作,那時,昆德拉早就把讀者群預設為嚴肅的法國人,甚至是單純的「世界人」。在《笑忘書》的第四章,昆德拉是這樣寫的:

力脫思特(Litost)是個很難翻譯成其他語言的捷克詞。它的第一個音節是重讀長音,讀起來讓人想起棄犬的哀號。我在其他語言中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與它的詞義相對應的詞來。

所謂力脫思特,是一種無力感,以昆德拉的例子說:一個人和他的運動員女友在河裡遊泳。那個人遊得很慢,腦袋直挺挺地豎在水面上。一開始,女友非常善解人意地與他遊得同樣慢;可是,快遊到盡頭時,她想盡情地放縱一下運動員的本能,甩出幾個自由泳動作,就向對岸遊了過去。那個人想盡力遊得同樣快,但是嗆了幾口水。他感到無力,被剝露無遺,於是產生了力脫思特。

這一解釋明顯是為外國讀者而寫的。但想深一層,力脫思特這個字正正是當時捷克人的寫照,也是昆德拉式的幽默象徵。在一方面,昆德拉為文化的他者而寫,但在另一方面,他同時是為本國人而寫,把生命的悲與喜結合,喚起一陣嚴肅的笑聲……

 

參考書目

Kundera, M. (1977). Comedy is everywhere. Index on Censorship, 6(6), 3-7.
── (1988). Kafka’s World. The Wilson Quarterly, 12(5), 88-99.
── (1971). Speech at the Fourth Congress of the Czechoslovak Writer’ Union. In Hamšík, D. (ed,). Writers Against Rulers. New York: Random House.

Lodge, D. (1984). Milan Kundera, and the Idea of the Author in Modern Criticism. Critical Quarterly, 26(1-2), 105-121.

Richter, J. (2007, August 20). Prague Spring of 1968: A Time of Expectations. Retrieved from http://www.radio.cz/en/section/curraffrs/prague-spring-of-1968-a-time-of-expectations

Stoneman, A. J. (2015). Socialism With a Human Face: The Leadership and Legacy of the Prague Spring. The History Teacher, 49(1), 103-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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