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子樹的頓悟》:伊朗魔幻寫實主義賣的不是奇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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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子樹的頓悟》:伊朗魔幻寫實主義賣的不是奇幻

伊朗流亡作家舒高菲赫.阿莎兒(Shokoofeh Azar)的《青梅子樹的頓悟》(The Enlightenment of the Greengage Tree)於年中入選了英國布克國際獎(The International Booker Prize)的短名單,雖然最終沒有獲獎,但仍是一部非常值得閱讀的著作。

小說以波斯文寫作,講述1979年伊朗的伊斯蘭革命後十年的政治境況。故事以一個十三歲女孩的鬼魂作為敘事者,以奇幻卻又真實的語調,描寫了這位主人公和她的家人,於殘酷的政治環境下所遭受的事。

小說的開頭便展現了一種荒誕的殘酷,似乎是作者刻意要如此先聲奪人(她還為布克國際獎的專頁錄製了一段以波斯文朗讀的影片):[1]

芘塔(Beeta)說媽媽於1988年8月18日,下午2時35分,不差分秒,頓悟得道了,就在山丘小樹林那最高的青梅子樹的頂上,俯瞰總數五十三棟的鄉村房屋,陶醉於每天下午使林子擺脫昏睡的鍋碗瓢盆擦洗聲,和那陣騷動。就在那一刻,蘇赫拉巴(Sohrab)被蒙住眼睛,雙手綁於背後,絞死了。 他未經審判就被絞死,並沒有意識到明天清早就與其他數百名政治犯一起埋在德黑蘭以南沙漠中的一個長坑中,毫不留下痕跡或標記,免得幾年後一個親戚要來以一顆卵石敲打墓碑和喃喃自語沒有神但有上帝。[2]

讀過《百年孤寂》(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的人或許馬上就會注意到,這種故事的開場白帶有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的影子。顯然地,作者想要以魔幻寫實的方式敘事,而《百年孤寂》是其中重要的「參考書」── 比如說,小說當中一段寫到,主人公一家於路上遇到守衛軍警,一經搜查發現妹妹芘塔手上有的正是一本《百年孤寂》。卞當時,書可以是危險的。軍警們商量了一會,認為「於政治上這不是一本危險的書」,才把他們放行。

書本是《青梅子樹的頓悟》的重要符號。敘事者是埋於地牢裡的禁書致死的,這或許是寫實描述,又或許是作者以魔幻的方式隱喻思想禁制可以殺人,但無論如何,這都是對極權的控訴。而當中引用到的《百年孤寂》,一來是作為點明魔幻寫實主義風格的基調,而軍警搜查出《百年孤寂》的一幕,其實本身就非常魔幻寫實,因為魔幻寫實主寫從來都帶有跟中心權力對抗的意味(甚至說,不對抗的其實不算是魔幻寫實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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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說入選英國布克國際獎的短名單後,《衛報》(The Guardian)便刊出了一篇評論文章:〈評《青梅子樹的頓悟》:伊朗魔幻現實主義〉(The Enlightenment of the Greengage Tree review – magic realism in Iran)。然而,文章的作者對阿莎兒似乎一點都不客氣:

〔小說〕主要的問題是敘事思路不清﹑力度控制不當﹑口吻像個青少年(「我甚麼都不是,只是個妄想的死人」),更讓人聯想到魔術現實主義新世代的次衍生品(New Age spinoff):一種在1990年代全球盛行的模仿體裁,像迪花克露美 (Chitra Banerjee Divakaruni)的《香料情婦》(The Mistress of Spices)。故事本身因一些死胡同,過早的高潮〔……〕和鬆散的結局而大打折扣。

這位在2011年在澳大利亞尋求政治庇護的作家說,小說主要是為西方讀者而寫。 可是,儘管展示了一連串駭人聽聞的的事件,令人驚訝的是,我們對革命背後的歷史仍是所知甚少。國王的掃盲軍(the shah’s Literacy Corps)是有所提及,但卻沒有提起他的秘密警察。[3]

文章的作者其後還批評了小說的匿名譯者。她認為小說的文字讀起來似是初稿,還慷慨地列舉了一些造句上的微小錯誤。

然而,究竟文章作者口中的魔幻現實主義是甚麼呢?是必須像《百年孤寂》這樣,宏大且高度控制?《青梅子樹的頓悟》的敘事者是一個十三歲的鬼魂,敘事口吻自然像個青少年。但更重要的是,作為鬼魂的敘事因而有她獨特的敘事視覺。例如,她的妹妹芘塔在經歷一切後,變了一條人魚,游進大海裡去。這或許是死亡的象徵,但在孩童的視覺,被迫害者的視覺裡,她的死亡跟所謂客觀的死亡有著不一樣的意義。

《青梅子樹的頓悟》跟卡彭鐵爾(Alejo Carpentier)的《人間王國》(The Kingdom of this World)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在他的小說,人可以變成不同的動物;在他的小說,一個黑人被處死可以是身體飄到空中,然後成為黑奴群眾的一部分,而旁觀的人只看到實在的處罰。卡彭鐵爾稱之為「奇妙現實的奇蹟」(the miracle of the marvelous real),這種奇蹟「來自一種對現實意料之外的修改,一種對現實的瑰麗啟示,一種承蒙現實意料之外的豐富性所恩惠的非凡洞察」。[4]

即使是同一個場景,不同的人物可以看到不同的現實(可以同時是黑人被處死和飄浮於空中),而兩種現實性並沒有互相衝突。當中的關鍵其實在於「魔幻寫實主義」中的「魔幻」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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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魔幻寫實主義,很多人都會提起德國藝評家弗朗茲.羅(Franz Roh)於1925年發表的文章。根據他的說法,魔幻寫實主義是「對存在的魔幻,和對事物本存面貌的發現的靜賞」。[5] 然而,最早提及「魔幻寫實主義」的,其實是十八世紀哲學家諾瓦利斯(Novalis)。

諾瓦利斯是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家,他當年提出「魔幻寫實主義」這個名詞,一方面是用來解釋他的「魔幻唯心主義」(magical idealism),但同時又為魔幻寫實主義的哲學含著留下了重要的想法。

德國唯心主義常被後人誤解為一種主觀主義,根據這種理解,世界的真理便彷彿是完全取決於主體的主觀心靈。[6] 但是,根據這種理解,我們不但不能明白魔幻唯心主義的真正含意,還連帶地不明何以它會跟魔幻寫實主義並列解釋。

根據諾瓦利斯,魔幻唯心主義主張不用透過觀察外在世界而得知世界真理。他稱這種能力為「魔幻」,但實質上「魔幻」這個詞跟我們今天所理解的並不盡相同。魔幻唯心主義跟魔幻寫實主義並非互相對立(假如以主觀主義去理解諾瓦利斯,它們才會顯得對立),諾瓦利斯說兩種主義者同是「真正的先知」。[7]

諾瓦利斯雖然沒有進一步解釋魔幻寫實主義,但根據前文後理,我們可以估計,魔幻寫實主義指的是一種從觀察外在世界而得知世界真理的主張;而當中的「魔幻」一詞同樣是指觀察的能力(同樣地,跟我們現在的用法並不相同)。

只有以諾瓦利斯對「魔幻」一詞的理解,才能真正明白魔幻寫實主義的含意。比如說,《百年孤寂》中的魔幻性其實不只是情節的奇幻,還是一種被殖民者的主體視角的展示。我們而所謂的「西方視角」去讀《百年孤寂》,自然會看到一種奇幻。但也不要忘記,小說中的人物會認為磁石是一種魔法石,西方科學是一種魔法。魔幻性是主體視覺中的真實性。

回到《青梅子樹的頓悟》,其魔幻性當然不在於奇幻的敘事方式──假如你把魔幻性看成奇幻的故事情節,本身就是一種錯誤和粗淺的看法。

小說想說的是伊朗一千四百多年前的文化傳統的魔幻,和在伊朗革命後文化傳統再被挑戰的境況。這這是作者要反覆提到伊朗伊斯蘭化前的文化傳統的原因。而為甚麼要以魔幻寫實主義作為一種敘事,是基於對主流視覺的挑戰。《百年孤寂》是對西班牙殖民者式敘述的挑戰;《青梅子樹的頓悟》是對伊斯蘭文化,以至以伊斯蘭為名的政權的挑戰。當中最直接的一句控訴,莫過於主角母親對「阿拉伯的侵略」的一句:「他們前來放火,掠奪和殺害,像一千四百年前一樣。」

 

注釋

[1] 影片見於:https://www.youtube.com/watch?time_continue=60&v=Iwl0cr7wMxI&feature=emb_title

[2] 伊朗人常以一塊石頭敲打墓碑然後說:「沒有神但有上帝。」

[3] Maya Jaggi, “The Enlightenment of the Greengage Tree review – magic realism in Iran,” The Guardian (5, June, 2020):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20/jun/05/the-enlightenment-of-the-greengage-tree-review-magic-realism-in-iran

[4] Alejo Carpentier, “On the Marvellous Real in America,” Magical Realism: Theory, History, Community, eds Lois Parkinson Zamora and Wendy B. Faris (Durham, NC: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5) p. 87.

[5] Franz Roh, “Magic Realism: Post- Expressionism,” Magical Realism: Theory, History, Community, eds Lois Parkinson Zamora and Wendy B. Faris (Durham, NC: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5), p. 20.

[6] 對於一種非主觀主義的理解,可參考:Frederick C. Beiser, German Idealism: The Struggle against Subjectivism 1781-1801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7] Christopher Warnes, “Magical Realism and the Legacy of German Idealism,” The Modern Language Review, Vol. 101, no.2 (Apr., 2006), pp. 489–4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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