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1962年的「莫斯科和平會議」(Moscow Peace Conference)上,沙特(Jean-Paul Sartre)是其中一個講者。雖然沙特本人並不是共產黨黨員,但他向來都對蘇聯的共產黨感到同情。在那次會議上,沙特論到了文學與政治,認為馬克思主義者不應拒絕接受一切的西方文學,不應把卡夫卡這類作家的文學視為中產意識形態的武器,強調文化不應用在意識形態鬥爭之中。(Tall,1976,頁490)
上一篇文章說到,1963年那次著名的利比里斯會議(Liblice conference)使卡夫卡重新受到肯定。然而,所謂的肯定是怎麼一回事?首先,讀者要知道,當時於捷克斯洛伐克的知識份子都是馬克思主義者。因此,在整場會議中,主題都圍繞着如何以馬克思主義的美學去重新思考卡夫卡的文學。
馬克思主義者當然沒有拒絕接受一切的西方文學,但沙特用到「武器」一詞,則甚為微妙。經過利比里斯會議後,一眾馬克思主義者展示了接受了卡夫卡的文學傾向,但以其文學作為武器的影子並沒有退去,只是,它由資本主義式中產的武器變為一眾求變的馬克思主義者的武器。
卡夫卡式現實主義
知識份子們讀卡夫卡、讚揚卡夫卡,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們從小說中看到現實世界的陰影。就像盧卡奇在被捕後戲稱發現卡夫卡的先知性質一樣,在蘇聯的極權統治時代開始後,捷克斯洛伐克人便對卡夫卡有了新的領悟,亦漸漸發現他對世界所作出過的預言。
不過,換一個角度去想,卡夫卡文學的特質其實挑戰了當時人們對「現實」的理解。由馬克思和恩格斯,到列寧的思考傳統上,所謂現實是像巴爾札克(Honoré de Balzac)、托爾斯泰(Leo Tolstoy)等人的作品所描述的,是社會上已發生了的事。[1]到了盧卡奇,他否決左拉(Émile Zola)的自然主義,除了因為自然主義的科學傾向,還因為它試圖透過自然定律作「敘事式實驗」,推論未發生的事這種特質。[2]
面對這個思考上的難題,當時的馬克思主義者一方面便忙着透過擴闊對「寫實主義」的定義,從而把卡夫卡收容其中;另外又嘗試從卡夫卡的小說中找出它們對資本主義式異化的描述,好得解釋卡夫卡對批判資本主義的貢獻。
在利比里斯會議上,其中一位重要的講者是恩斯特.菲舍爾(Ernst Fischer)。當他在1959年出版了《藝術之必要》(The Necessity of Art),便引起了英國著名的馬克主義者約翰.柏格(John Berger)的注意,一時聲明大噪。[3] 菲舍爾一方面認為,作為一個中產的作家,卡夫卡確實把末代資本主義社會的虛空與頹廢描寫的淋離盡致;但在另一方面,他提醒我們,即使在頹廢的資本主義裡,偉大的藝術品還是無間斷地出現,甚至說,如印象主義、超現實主義等具有時代意義的運動,其實非常有革命性。(McClain,1977,頁569)問題只是在於,這些藝術家只看到現在,而看不見將來。(同上,頁570)在這種意義下,他們的作品還是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事實上,菲舍爾的文學理論深受列寧影響,其思考方向就像當年列寧對托爾斯泰的解讀。把其作品視為矛盾的、反映世界真實的鏡象。在〈托爾斯泰作為俄國革命的鏡〉( Leo Tolstoy as the Mirror of the Russian Revolution)一文中,列寧就曾經為托爾斯泰辯護,並批評了一眾把托爾斯泰作資本主義式解讀的人。說到底,列寧之所以論托爾斯泰,為的其實是把他當作革命的武器[4]。
當菲舍爾論及卡夫卡時,他亦把卡夫卡的作品視為階級掙扎的反映,同時視之為建構社會主義的工具。(McClain,1977,頁570)他先是在1962出版了評論卡夫卡的著作,其後又在利比里斯會議上提到《審判》(The Trial)和《城堡》(The Castle),說這兩部作品所描述的,正正是當時的世界處境。
可是,卡夫卡早在1924年就過身了,他又怎樣寫出能描述後世的作品呢?非常有趣的是,其中一種回答來自卡夫卡本人。當卡夫卡論及藝術,他就說過藝術是一面鏡,就似是一個跑快了的時鐘,(Janouch,1971,頁143)竟與列寧所說的不謀而合。
所謂的卡夫卡式預言
在卡夫卡二十週年的死忌時,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就曾寫過一篇文章,評論卡夫卡的前瞻性和先知的特質。不過,她認為,所謂的預言其實讀者自己的解讀,甚至還指出,就連跟卡夫卡身處同一時代的人也喜歡按照自己的處境,把卡夫卡錯誤解讀。(Arendt,1944,頁71-72)
鄂蘭在文章的開段就說起了《審判》,透過引用當中角色的微妙對話,道出一種哲學。在故事主人公K面對指控時,他聘請了一名顧問,那名顧問打從一開始就想要K接受一切,認為只有接受現有的處境才是明智的,又說一個人不必然地要接受所有事情為真,但必須接受它為必然。 為了成全事情發展的必然性,一個人就必須掩飾真相、必須說謊,就像K說:「一個鬱悶的結果是,它把說謊變成一道普遍原則。」(同上,頁70-71)
「真」與「必然性」當然是哲學家關心的概念,讀着《審判》的這幾個選段,很難不想起萊布尼茲(Leibniz)對推理式的真理與事實性真理的區分──說謊是一個普遍原則,是推論性的、必然的,它因此凌駕於事實、已發生的事情之上。鄂蘭又繼續解釋,其實《城堡》中的主角也具有類似的特質:他只關心事物的遍全性,把自己抽離於個人的意志,試圖成為社會中所謂「有用的成員」。(同上,頁72)
鄂蘭便總結,從兩部卡夫卡的故事可見,卡夫卡本人並不喜歡把世界描述成現象──他傾向把世界以藍圖的方式展現。如此,讀者在閱讀卡夫卡時便迫着跟作品互動,把個人的想像和意願加入其中。(同上,頁76-77)
鄂蘭在寫這篇論卡夫卡的文章時,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之時,身為猶太人的她見證着納粹興起的荒謬。在極權的統治下,人們都放棄了自身的自由,把自己視為所謂「有用的成員」,甚至,附和納粹的不只是德國人本身。在其後的《平凡的邪惡》(Eichmann in Jerusalem: 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裡,她就道出了在戰時猶太人自身如何成為納粹的幫兇。於她而言,這一切其實又不幸地被卡夫卡言中了。
被審判者眼中的卡夫卡
卡夫卡的藍圖式寫作,使得其作品在不同的時代具有不同的意義。到了五十至六十年代的捷克斯洛伐克,卡夫卡便成了造就布拉格之春的動力。如前文所說,1963年的利比里斯會議上,菲舍爾大談了卡夫卡與當時社會的關聯,也直接道出了以卡夫卡的文學作為革命武器的思想。
但說到那次會議,不得不提會議的發起人愛德華.葛斯都卡(Eduard Goldstücker)。 在眾多的講者之中,葛斯都卡本人就曾在五十年代被受審判,並且入獄。當時,他被牽連到著名的「斯蘭斯基審判」(Slánský trial)之中,要求被「訓練」指證斯蘭斯基(Rudolf Slánský)的間諜活動和猶太復國主義。斯蘭斯基等人最終被處死。一年後,葛斯都卡被指從事間諜活動和叛國而被捕。當時,他被帶進一個房間,負責的官員告知他,他將會被收監,而且認罪是必須的。結果,他被判終身監禁,但兩年後又獲得釋放。
有趣的是,在論及卡夫卡的文學時,葛斯都卡並不像其他人一樣,引用卡夫卡的作品為例,把其連繫到現實世界。事實上,他甚至主張我們應該單看當中純粹的藝術要素。(Bahr,1970,頁22)如此一來,這似是對沙特的回應;但想深一屠,葛斯都卡根本不用再說卡夫卡與世界的關聯了,所有人都知道他過去是遭遇。葛斯都卡選擇只談卡夫卡與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異化,在一定程度上,這是把卡夫卡的美學推至「後卡夫卡時代」。
畢竟,卡夫卡的作品不過是為布拉格之春打開了序幕,是理解整場運動的切入點。葛斯都卡的觀點是指向將來的。就如,到了1967年,捷克斯洛伐克作家協會(Czechoslovak Union of Writers)辦了第四次大會,對政府的文學審查制度提出訴求。當時,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正是其中一員。論及五十年代的知識分子大追捕事件,昆德拉會用到「卡夫卡式」(Kafkan)一詞,當然,葛斯都卡的審判也是卡夫卡式的,重要的是,按照昆德拉的見解,受審判者往往不會停流於審判之中──他們的思緒在於如何回應。在這方面,昆德拉可謂有其獨到的見解,所用到的例子是既可笑又令人心酸的……
參考書目
Arendt, H. (2005). Franz Kafka: A Revaluation. In Essays in Understanding: 1930-1954: Formation, Exile, and Totalitarianism (J. Kohn, Ed.).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Bahr, B. (1970). Kafka and the Prague Spring. Mosaic: An Interdisciplinary Critical Journal, 3(4), 15-29.
Fischer, E. (2010). Necessity of Art (A. Bostock, Trans.). New York: Verso Books.
Janouch, G. (1971). Conversations with Kafka. London: Deutsch.
Lukács, G. (1964). In Search of Bourgeois Mann. In Essays on Thomas Mann. London: Merlin.
── (1963). The Meaning of Contemporary Realism. London: Merlin Press.
McClain, C. J. (1977). From Ideology to Utopia: Ernst Fischer in Retrospect.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istory, 12(3), 565-594.
Nekula, M. (2016). Franz Kafka and his Prague Contexts: Studies i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Prague: Charles University in Prague, Karolinum Press.
Tuckerova, V. (2012). Reading Kafka in Prague: The Reception of Franz Kafka between the East and the West during the Cold War.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Tall, E. (1976). Who’s Afraid of Franz Kafka?: Kafka Criticism in the Soviet Union. Slavic Review, 35(03), 484-503.
注釋
[1] 詳見於〈馬克思主義文學:列寧論托爾斯泰〉
[2] 詳見筆者關於左拉的自然主義,和盧卡奇美學的文章。
[3]在其過世後,柏格寫過悼念他的文章,在近年《藝術之必要》的新版中,柏格也為其寫了個書序。見於Fischer(2010)的序。
[4] 對於以托爾斯泰作為革命武器,詳細可參考筆者的〈馬克思主義文學:列寧論托爾斯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