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學史觀】金戈鐵馬弄潮兒──記謝晨光

SampleX微批文學媒體計劃 專欄 李薇婷:鐵馬咖啡館

【香港文學史觀】金戈鐵馬弄潮兒──記謝晨光

一切還得從1920年代的灣仔說起。那時灣仔滿滿是日資商店和在港日人,日本食店、喫茶室、日文書店林立,[1] 招待訪港日人的東京酒店Tokyo Hotel亦大刺刺地座落在干諾道中的碼頭附近。大抵因此,灣仔被稱為小東京。那時作家謝晨光還年輕,「父親在灣仔開建造公司,住居就在樓上,有個清靜的家庭環境。」[2],十來二十歲的年紀,已經是個在上海和香港都有文學發表的青年。他大概不知道,自己在《幻洲》刊載的小說〈加藤洋食店〉後來成為香港文學史上如此重要的作品,也不知道後世論者會將他的H城和董啟章的V城連接成一個符號化香港的系譜。[3] 太多人記得他年少得志在《幻洲》出道,一股反攻北方的氣焰,而我更想說說他頹廢憂鬱的日子,一臉公子哥兒的模樣。謝晨光的故事同時亦是1920年代香港文藝青年的故事。

筆者另一篇拙文曾提過,香港文學研究有文人「南來」的視野,因早年資料的缺乏,而未及作「北上」的觀察。[4] 謝晨光比較幸運,較多人分析討論他刊載在《幻洲》的作品。根據盧瑋鑾、陳子善等人的整理,謝晨光的作品發表在上海重要文學刊物《幻洲》、《現代小說》等地。就此延伸下去討論「雙城」議題的高水準論文早就大有人在,我就不略美和重複。我只想透過他在上海發表的幾篇作品,來談談身為「港島人」的謝晨光。

謝晨光很善用香港給予他的養份,使他的作品夾在其他上海作家之間,無論在地域抑或文化認同上的香港定位都很顯眼。謝晨光在1927年開始投稿給《幻洲》,小說內容無不與在港的文藝生活相關。例如看了文藝改編電影《Torrent》,「在霏微的細雨中,我和S打『皇后戲院』看完了由Ibanez的小說轉編的Torrent出來,心靈感覺到無窮的淒惻!」[5] 他和S如何排解情緒呢?從戲院地址中環皇后大道中走到畢打街的Café de Parisian喝咖啡去。這座「H埠最宏麗的Queen’s Theatre」是文藝青年們聚頭的文化空間,[6] 看完首輪西片後去喝咖啡也是他們的例行公事。

謝晨光的「港島人」身分不止是地理空間的巧合,同時是身分認同層次的問題。作家所運用的修辭、所選擇書寫的景象同時表現着他的藝術取向,那麼,謝晨光有別於南遊作者群對香港都市繁榮的刻意忽略,不避香港的都市發展,享受殖民都市帶給他的文化經驗。

與南遊作家群的刻意忽略都市,建立另一片自然風景不同,[7] 謝晨光很刻意寫香港都市的繁榮面貌。除了上述在《幻洲》上刊載的幾篇提到「皇后戲院」、咖啡廳的作品以外,謝晨光在香港發表的作品亦保持了對都市感性的敏銳觀察:

我們便不約而同的不屑地說「不看牠」[按:指從劇院內的照片],雖則靈魂已經放進了一個在劇院中的壁畫上了的。

從側門出來,鄰店的洋食的香氣,便悠悠地隨着春風送來。那電炬溫雅照着的飾櫃,正陳列着無數引誘我們視線的洋餅,怪美麗的裝飾,[……]夢正在做着,又隨即醒來了。是那劇院裏悠揚的音樂,俘虜了我們的靈魂,

[……]

靈魂還放在瓦斯燈下,我們的三個影子[按:指謝、侶倫與黃谷柳]像被那魔鬼引誘着的浮士德一般的折過了的小街到了那交衝的道上看女人去。

[……]

甚麼文學,簡直是空虛的囈語,這願望是再沒有的了。[8]

對於謝晨光而言,香港都市是非常吸引的。他與自己的文友們每每為劇院內的壁畫、咖啡店的洋餅、咖啡所吸引,從藝術到物質,他們清楚地理解到都市的美好。他在描寫的時候援引了《浮士德》,不禁令人聯想起《浮士德》內的三個由現代性所引起的質變(Metamorphosis),夢想家(the dreamer)浮士德、純愛少女(the lover)Gretchen以及進步者(the developer)的矛盾。[9] 他引用浮士德以自比,很貼合上文描述的自身處境──夢想的不可得(文學)、少女的引誘、以及不斷發展的都市。他把自己寫成浮士德,表現了身處香港空間所獨有的現代矛盾。這種矛盾沒有上升至帝國主義批判的層次,反而成為對現代都市質變的深挖。

1929年謝晨光與侶倫、岑卓雲(平可)和張吻冰(望雲)組織「島上社」,文社內還有南來文化人黃谷柳和陳靈谷。在擁有自己的刊物之前,這群青年文人都是各自向報紙、文藝刊物投稿。這群青年的相會,其實與當時黃天石、吳灞陵(即我在上一篇專欄文內提及《墨花》的特約撰述者之一)等人不無關係。同年的上半年謝晨光在《墨花》發表〈在燈光通明的時候〉,當時編者的按語意指該文雖與該期專題無關,但因文筆好而特別刊載,1920年代初期,香港的新舊文化人之間不像內地殊死爭戰,而是互相有交流甚至交情的,[10] 情況到後期隨殖民地政府的教育及文化政策而有了轉變,但這又是另一個故事,在此先不談。

組織島上社後,謝晨光等人出版同人刊物《鐵馬》與《島上》,是較為人所熟知的事。兩本雜誌現存《鐵馬》一期,《島上》一、二期,謝晨光的作品有〈藎獻〉和〈去國之前〉,以及翻譯英國頹廢運動詩人Ernest Dowson的詩〈入夢〉。〈藎獻〉說及自己和某些情人分開,整篇文章一直在自省和訴說悲傷心情。此文同時作為將要出的作品結集《貞彌》的編後記,從謝晨光自己的描述看來,結集內都是些哀傷事:

編好了這小書自己回頭讀不上幾行,又不禁淒然掩卷,這在局外人大約是不會體驗得到的,自己的創痕衹有自己才可以深深知道。啊,那裏有盈盈的歡笑,那裏有沉痛的悲哀,那裏也有穩秘的私情和斷腸的淒楚,我是怎樣也不能正看着斑斑的刦痕而寂然不動的喲![11]

這個為情所傷的心境,和〈加藤洋食店〉內回想情人恨姊,希望「我此刻長跪在你的裙邊,我此刻拖了負罪的靈魂向你求恕」的憂鬱青年可說是非常相似的:

那時有一個青年無力的半躺半坐地倚在椅上。蓬鬆的頭髮散在靠背的上端,右手放在桌沿。看他的面貌,像是廿多歲的人了。蒼白的面孔,如像蠟製的人像一般。細小的頸部,骨節很明顯的看見了。兩頰深深的消陷下去,和高突的𩪼骨比較,就形成一度很雄俊的山脈。細嫩的口唇也褪了色,鮮紅的色彩已褪成淡灰色了,如凋殘了的玫瑰。

[……]

他拖長了聲音這樣的嘆了一聲,[……]是很沉鬱悲苦的嘆息。[12]

細細推敲,謝無論在散文抑或小說內都有這種憂鬱青年的心境掙扎,而且總是與少女相關。〈加藤洋食店〉的敘事者更指明「我是蹂躪了你靈魂的惡魔,我是糟蹋了處女的愛情,我是無論怎樣也不能贖我的罪過了。」每每在重複《浮士德》的結構。這就難怪謝又被Ernest Dowson所吸引,翻譯等待情人的詩〈入夢〉:

伊人的紅唇,伊人的媚眼,終日來臨,
這完全是幻影的幻影。

終日飢餓着她的心漸歸
冺忙,直至黃昏來到![13]

由此大可推斷謝晨光的文學資源,都是帶有這種頹廢、唯美和憂鬱風格的文學。

謝晨光在1930年《島上》第1期發表〈去國之前〉這篇悲傷的告別文後,便前往日本早稻田大學讀書。青年出國留學本無特別,但謝晨光到日本後仍有投稿到香港,作品內容很有東洋風,加上出道作〈加藤洋食店〉又寫和式食店,不禁令人聯想謝晨光有否受到日本文化及文學的影響。到了日本,1931年他又投給《激流》一篇翻譯作品〈世界革命家獄中秘聞〉。[14] 這文章翻譯自日本當時的新聞學家杉山榮,原文載於《中央公論》1931年5月號。值得一提的是,杉山榮在1930年於新潮社出版《社會科學十二講》,內容論及「マルクス派の社会科学」,並透過馬克思主義來分析社會問題。[15] 留意他作品甚至翻譯予《激流》的謝晨光,是否有了左翼的轉向?這位弄潮兒在日本留學後再隨黃天石回到了香港,但故事又是另一番新樣貌,不再延續這場都市感性。

時間和空間又再拉回灣仔,那裏是「番書仔」謝晨光長大的地方。他和文友們穿得像小布爾喬亞,整天流連街頭,[16] 做着瘋狂的事,例如「過些流浪的生活,嘗些別離滋味」,「為了袋裏無錢,髮也不能剪的時候,大家說留長了髮另有趣味的一樣」,[17]拖着長髮從劇院出來後,坐在能看見香港海岸線的咖啡座裏消磨歲月,在殖民地香港做最早的波希米亞夢。

 

注釋

[1] 香港日本群體資料參考香港日本人俱楽部史料編集委員会編撰《香港日本人社会の歴史 : 江戶から平成まで》一書。

[2] 侶倫:〈島上的一羣──香港文壇瑣憶一頁〉,《大公報》,1983年3月12日。

[3] 徐霞:〈論《幻洲》中的香港來書──V城1927〉,《都市蜃樓:香港文學論集》(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8年),頁105–117。

[4] 李薇婷:〈尋找「香港」的聲音──淺談《小說卷》的一種讀法〉,《重遇香港文學》(香港:商務印書館,2018年),頁255。

[5] 謝晨光:〈最後的一幕〉,《幻洲》2卷5期(1927年12月),頁239。

[6] 謝晨光:〈劇場裏〉,《幻洲》1卷12期(1927年9月),頁594。

[7] 鄺可怡:《黑暗的明燈:中國現代派與歐洲左翼文藝》(香港:商務印書館,2017年),頁299。

[8] 謝晨光:〈在燈光通明的時候〉,《墨花》第15期,1929年4月15日。

[9] Marshall Berman, “The Tragedy of development”, 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 UK: Penguin Books, 1988, pp.37–86.

[10] 島上社其他成員也與時任《大光報》編輯的黃天石,文化人吳灞陵有文稿上的來往。吳灞陵《墨花》刊載〈香港的文藝〉一文內所數算的各派文化人,大概因為他任職不同報社,故有一定的認識。亦有指早年《大光報》會舉行聚會,讓不同的作者相識,故島上社各人都曾在《大光報》上有發表。

[11] 謝晨光:〈藎獻〉,《鐵馬》第1期(1929年9月15日),頁48。

[12] 謝晨光:〈加藤洋食店〉,《幻洲》1卷11期(1927年5月1日),頁540 – 542。

[13] 謝晨光譯:〈入夢〉,《鐵馬》第1期(1929年9月15日),頁60。

[14] 杉山榮著、星河譯:〈世界革命家獄中秘聞〉,《激流》創刊號(1931年6月27日),頁9 – 12。

[15] 杉山栄:《社会科学十二講》,日本:新潮社,1930年。

[16] 謝晨光:〈在燈光通明的時候〉,《墨花》。

[17] 謝晨光:〈去國之前〉,《島上》,頁54。

發佈留言

這個網站採用 Akismet 服務減少垃圾留言。進一步了解 Akismet 如何處理網站訪客的留言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