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科學家喜歡解釋,我說所以他們不是詩人:《琉璃脆》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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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科學家喜歡解釋,我說所以他們不是詩人:《琉璃脆》推薦序

通常,我是從最後一首詩開始讀詩集的,也從人生的後半段開始讀人。遇見小西時,他還風華正茂;所以要到這幾年,才漸漸更明白一些。

「琉璃」為「脆」,這話說在將碎而未碎的時候,彈性盈滿,浮光著落。城市,人,運動,貓,身體⋯⋯林林總總的材料,但端看詩人投注之光如何墜落於其上。看到塵世泥瓦亦是琉璃,亦是脆,我猜,這也是為甚麼他同時那樣喜歡寫到夢,香氣,光線。

我其實不喜歡讀信仰宗教的人的詩,佛教尤是。沾些佛氣,墮入文人化流俗套路的中文字,還見得少嗎?不明所以便妄言佛陀,與一味耽溺現實之殘酷冥頑一樣,都是沒得救。但明明,小西的文字讀來,明昧撲朔,有他自己的發明所在,他本來更是一個詩人──入世也出世,皮囊內外穿梭,做一個街道火光凜冽之夢。

「當目光熄滅/唯有我站在無何有之中/汪汪叫」,生之掙扎與無著。他是佛教徒,也是曾經的安那其,準確地說,安那其的同理者。這集子裡,無論在紐約在香港,寫北京寫本地,都有關乎政治的詩。佛是修行,左翼是情懷。於是,他比安那其的黑旗子閒散,明亮,像是半晌、一襲陰影裡頭午睡,突然夢話一個冷笑話。很少人關注到海的幽默,但他可以。他的鉢有沉如水的激情,擦亮,映照內心。惟這種冷峭而甜蜜,才做了詩人;也惟其温柔而洶湧,也才做了詩人。

說到温柔,是想說比之翻撻痛苦,洩漏仇恨,小西面對時代之業的方式,於我看來更是一種典型的「香港風格」。和我熟悉的血淋淋仇恨教育不同,香港這地方,本來不怎麼講「仇恨」的。它留一個空白,去裝著、承載著那些可以引發仇恨的。書寫仇恨,每每要求讀者面對文字來站隊似的,而香港式則抽離、不予置評、同枱而坐頷首微笑、或許傷心但外表回避⋯⋯浪濤中搖啊浮啊,香港一城,能屢屢自救,更能渡無數人,也盡在此風格。

小西的詩的世界,給我同樣感受,冷峭靜淡,共有生之掙扎與磨難,卻願甜蜜和陪伴。「我的工具箱消失了/只剩下開箱的鎖鑰」。其實,詩人能看出世界崩塌,本是這「職業」必備的神秘功夫 。而如何面對崩塌,就是時代的大問題了,區別是有人講述崩塌,有人取出工具。他喜歡在實的地方拿捏到虛,不是避閃,而是作為立足之地,把光線反射回來。反對不是自由,虛空中蓄勢而發,才是自由。

他自己對於知識和新鮮事物,從來是興致勃勃的,多少年,在一個合適的距離裡,你不會聽見他有甚麼牢騷與抱怨。他總是在想辦法,或者你想出辦法,他來支持。他喜歡傳遞自己知道的,彷彿他是橋,而貓咪拱起脊背,也就是橋。他彷彿做了自己的酒保,開門迎客,在櫃枱前源源不斷端出冷笑話拼盤,授人以漁。他喜歡鼓勵朋友──有這麼好的想法,就去實現吧!然後他分享給你好多好多信息,他喜歡傳道,但那實際上是因為他喜歡陪伴。自夏徂秋,香港運動四月有餘,他該陪著許多年輕人,學生,說了許多的心事吧。對了,他常說星座自娛及娛人,謂自己太陽獅子──千萬金線垂釣而來,温柔和勇猛,誰能分得清。

如此,他的詩也有一種敞開的特質,邀請你前去訴說甚麼。這種邀請,主要是靠温柔、凝視、穿行來實現的,睡眼惺忪者穩定如山如海,以淺淡微笑示人,沒有甚麼訇然摔破時刻,不可以被這笑凝視。世間事,處處可笑,也盡是沒甚麼可笑的,若笑了,也是一瞬之事,連可以擦去的痕跡都未必有。但這時若依然要笑一笑的,便是決然不同了,琉璃脆,而哪怕橋路盡斷的時候,這個作為詩人的小西,也會蒼然一笑吧。

最後,有我四年前寫過給他的一首詩,輯錄於此。

給D

(你說科學家喜歡解釋,我說所以他們不是詩人)

蜂鳥停在她肩上
它能帶給她的,你也能

雷電停在她的記憶裡
它能照亮她的,你也能

她在葡萄叢中走
紫色能夠淹滅她的, 你也能

你拔貓鬍子
剃夜鬚

她撿彈殼做食糧,採礦
萬事萬物
令她低頭一笑的
你也能

琉璃脆
作者:小西
出版:後話文字工作室
影像創作:Ivy Ma
裝幀設計:Koan Tse @ SunyataLab
定價:港幣100元 /新台幣400元

《琉璃脆》是香港詩人小西的第二本詩集,收錄2004–2019年間,共七十首詩作。

小西的詩簡約內斂,無論是旅居異地的體會、生活閃現的靈光,乃至同代人的歷史傷痕,或澄明或迷惘,一一成為他筆下的題材。「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語出《金瓶梅》,恰恰總結了詩人過去數十年的生命感受。宇宙變幻,世事莫測,面對流轉不定的時代,詩是修行、是覺悟,也是深情的陪伴。願以此書,獻給所有在這個時代受傷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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