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貴祥專輯】學習將電視機視為炸彈──羅貴祥《大眾文化與香港之電器復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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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貴祥專輯】學習將電視機視為炸彈──羅貴祥《大眾文化與香港之電器復仇記》

細察流行的大眾娛樂即可發現,科技發展總有令人憂慮的面向。《Black Mirror》、《Westworld》、《Detroit: Become Human》等作品,以不同的媒介印證,人們總是對科技的前沿抱有懷疑。

然而,在前沿以外,那些早已遍佈我們生活的技術,同樣值得細察。羅貴祥於 2000 年出版的《大眾文化與香港之電器復仇記》(後稱《電器復仇記》),開篇的〈科技與大眾文化〉就指出,「大眾文化如果沒有了新世紀的科技是無從想像的,大眾文化需要依賴大量生產及仿造的科技才有可能存在、散播」(頁3),當我們一邊看着屏幕上播放的機械人革命,一邊遙想人工智能可能帶來的禍害,卻鮮會認真思索,自己與眼前這台電視的關係。

 

電器與家居安全

十八年過去了,再讀一部評論科技文化的著作,似乎已是不合時宜的事了,然而《電器復仇記》卻至少提供了一個角度,切入我們與家居電器的關係,即使電器早已去舊換新,這本書仍能提示我們怎樣去與一屋的物件共處溝通。隨着對技術(technics)以及對物的省思再度興起,羅貴祥在《電器復仇記》中處理物的方法也合該回顧一番。

《電器復仇記》實是 1990 年初版的《大眾文化與香港》的增訂版,由兩部分組成,上篇收錄十三篇文章,評述各類大眾文化產品及現象,而下篇「電器復仇記」則是 2000 年增訂版的新添內容。按羅貴祥所言,「電器復仇記」的文章較為短小,共計四十八篇,「重點放在具體微細的電器用品上,譬如是風筒、熨斗、打字機、電飯煲、雪櫃或升降機等,希望可以透過對這些日常耗電物件的觀察與聯想,更能細緻地探尋科技與文化的問題。」(頁 ix)這篇文章集中討論的,也會是下篇「電器復仇記」的部分。

開首的篇名〈電器復仇記〉,似乎和應了對科技抱持懷疑態度的立場。這種懷疑,首先是出於人與科技物的親密距離:「坦白說,我們與家居電器的關係,肯定要比自己的親朋戚友更親密。〔……〕我不會在朋友面前脫去褲子,但卻經常與我的洗衣機赤祼相對」。電器進佔居室,就教人不得不憂心這些外物對家居的威脅:

香港人一直以為自己的生活不斷在改善,即使住的空間依然狹小,但使用電器的數目卻快速增加。〔……〕誰會想到,這些親近我們的電器,卻可以隨時是殺人兇手、計時炸彈、破壞我們美好家園的大魔頭?電器向我們索命,因為我們太濫用電器,對它們毫不珍惜?抑或,電器向我們報復,只是說明了「香港是我家」這種安逸生活理念,隨時像泡沫經濟般瓦解於無形?

朝夕相對的家居電器,變成計時炸彈,隨着對生活質素的追求,一台台地進駐家中,埋下戳破家居安樂幻象的隱憂。

於羅貴祥的筆下,電器常是駁入未知的器具。電話,總是由不速之客打來;電視機的畫面,會把來自他方的畫面接入家中,破除私人與公共的界限。由此可見,《電器復仇記》若談復仇,就不是要人提防尋常的家居意外,反而是因為電器會誘發不安。對羅貴祥而言,電器正是家居裡熟悉偏又陌生的存在。正如書末最後一篇〈電器 uncanny〉,借用佛洛依德的 uncanny/unheimlich,正好表述了電器偶然就會墮入模稜兩可的位置:「熟悉的卻突然變得陌生,安穩的感覺消失,不安氣氛倏忽籠罩。」熟悉/陌生,安穩/不安,交相混雜而難以拆解,叫人無從安心:「可怕的東西曾經與我們最親近,不可思議正因為是那樣平平無奇。」

 

在日常赫見身旁的物

確實,比起論述與電器相關的普遍現象,《電器復仇記》更常是「從個人的感觀經驗出發,夾雜着描述與批評的角度,嘗試理解日常生活中人與電器的種種關係與可能。」(頁 ix)因此,文章的內容經常是在日常中途,突然察覺到電器的詭異位置,以至人對電器的依賴,繼而岔向反思。

在〈電飯煲愛與死〉中,他突然質問,自己到底從甚麼時候開始不再擁有自己的電飯煲呢?由此又回想到,自己擁有的第一個電飯煲,是在離家的日子裡,與一個「她」從一家北美的華人商店買來的。「那時我沒有想到電飯煲是流徙中國人的爐灶,也沒有想過文化身分認同的大問題,我只想着可以與她一起吃溫熱的飯而已。」那個電飯煲的意義,非關媒體呈現,與身分政治無涉,只與電器的功能與其象徵的成家意義有關。作為一個物件,卻始終叫他一再留意電飯煲的存在。

到了後來,〈完全飯煲手冊〉又提到自己與「她」到崇光百貨,看見一部可以用 Fuzzy logic 來操控的智能飯煲的經歷。Fuzzy logic 代表它不會機械性地重複一種套路,而是可以考慮變數、模糊性與不穩定。在羅貴祥筆下,那又變成了一個不僅是人與機器的關係,而是由機械協調的人與人關係的中介:「用 Fuzzy logic 的電飯煲極有可能要面對煮飯者與用飯者的情緒起伏,把握一個恰當而又有節制的溫度,煮出一頓不誇飾不卑恭而又令人吃得舒服熨心的飯。」可以自動調節的電飯煲,竟就成了家庭成員關係驟暖驟冷的平衡器。如此,就更突顯了家居生活的親密之中,電器所處的既溫且冷的詭異位置。

除卻起步點的不同,貫串這些短文的,則是羅貴祥運用文化理論的方法了。按照評述對象的不同,他會援引相應的理論或哲學省思去加以申述,本雅明、海德格、尼采、拉崗等名字俯拾皆是。然而,他應用理論的方式,卻有一種試驗性質,不是硬把生活套入理論的框架,有時也會質疑理論的適用性,以理論檢視生活之餘,也是以日常檢驗理論,換句話說,也是讓物件本身的特性凌駕於理論的汎用之上。

在書寫風格的層面上,整部「電器復仇記」常是以一連串的問句層層遞進,文章末段有時就僅由問句組成,好些句子甚至本來不含疑問詞,卻在最後加上了一個問號,拐了一個彎。這種運用問句的方法,許也無法收歸至慣常的疑問、反問、設問等範疇。可以說,這種句式不為𨤳清答案,倒是旨在測試,摸清問題所在的場域與相關的變項。一方面,問句的形式令他所引述的理論懸置於半途,失去提供答案的權威(這難道正如〈複製大眾〉中引述的拉崗那樣:「對教育者的位置抱着一個相當懷疑的態度〔……〕以為只有歇斯底里者的位置,而不是教育者的位置,才可以真正接近『大眾』的真象。〔……〕因為歇斯底里者以他的分裂主體,去挑戰權威教育領導者的明確方向感,從而肯定了無意識的重要性與欲望的複雜矛盾本質」?連串的問句正是歇斯底里運作的其一方式?欲望就是不流滯於固死的答案之中?);另一方面,這種書寫策略也顯示出羅貴祥並不急於為電器的問題妄下定論,反而更介懷電器所牽涉的問題體系,也就是說,我們該向物件投以甚麼類型的問題的問題,因而也容許電器繼續佔有瞹眛不明的位置,一再刺激思考。

 

電器的他性

是的,瞹眛不明、不可思議、難分難解、詭秘迥異,可能就扼要地闡述了,羅貴祥在《電器復仇記》裡借不同的物去探討的家居電器的形象。電器維持了我們的生活,甚至構築了生活的方式,卻又會忽爾開往未知,正是親密中的陌生之物,我們心甘情願地央其留下的不速之客。

或許,這種模稜兩可的詭異狀態,正好與羅貴祥經常論述的「他性」相關。電器勾起羅貴祥的興趣,恰恰是因為電器有時就會突然展現了自身的「他性」,而電器又偏偏是滲透、貫穿日常生活,借科技使大眾文化得以傳播、變化而又定形的,真實可感的物件。

《電器復仇記》裡討論他性的篇章〈未能與電視發生關係〉,大抵就成了解讀整部作品的一大關鍵。文章裡,羅貴祥首先指出,有文化評論家認為,電視進入家居,使信息接收有了重大變化,相較以往讀報觀影,電視直播他方的真實,就使「他性」消失掉了,因為電視屬於家居的一部分,連帶畫面上的事物也帶入了內在,賴以保持客觀的距離感就此消融。然而,他依然覺得這種看法過分概括,於是又丟出了一連串的詰問,令前述的觀點逐漸站不住腳:

主體與客體之間的距離消失,究竟會變成甚麼?二十世紀世界觀的廣泛滲透式網絡,以至像流沙般的漩渦,是否真的創造了一個新的整體?抑或是更加突顯了內在疏離?遠方的事物,透過跨國貿易、透過全球性媒介報道,走進了我們私人的空間,但卻又可以和我們產生怎樣有機的關係呢?一直以來我是冷待了它們,還是我真的能跟家裡的電視機、電腦網絡等電器發生關係?

這種主體與客體的交相混合,總有其物質性的根據,那一台非於本地製造的電視機,那一些傳播信息的大氣電波,隨着問題的一再遞進解放出本來的他性,勾勒出相關的場域,那是關乎將世界視作整體的虛妄幻想,也是貿易物流與媒體報道等信息網絡的操作,更是平素在我們家居中默默運作的笨重之物。此刻我們終於得見電器的他性,不得不好好直面它,思考關係之可能與不可能。

對於物件的省思,總不能脫離其物理性的層面。《電器復仇記》的特別之處,正正在於能夠以極短的篇幅,從內容選訂到書寫策略上描畫出對物件的思考路徑,展示怎樣以問題旋開物件的他性。答案可以過時,選取問題的方法卻不易流逝。假如電器總有復仇的面向,我們就不妨按着《電器復仇記》,學會將這計時炸彈逐層拆開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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