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動時刻》:再一次,愛爾蘭的階級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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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動時刻》:再一次,愛爾蘭的階級批判

  2021年度的英國的女性小說獎(Women’s Prize for Fiction)公佈了入選小說的長名單,其中一部受到最多負面評價的,可能是愛爾蘭九十後作者,瑙伊斯.多蘭(Naoise Dolan)的《激動時刻》(Exciting Times)。這部小說登上了當地的文學雜誌《帶刺的蒼蠅》(The Stinging Fly)──一本現由文學新星薩莉.魯尼(Sally Rooney)主編的雜誌,[1] 而或許為此之故,很多評論者會把兩人並烈比較。[2]

  魯尼的《正常人》(Normal People)是2019年全球最為大賣的小說之一,其改編電視劇版本於2020年四月在英國的BBC播放,口碑亦相當不錯,這不多不少帶動了世界文壇關注愛爾蘭後起之秀。在被受關注的同時,魯尼的寫作風格也彷彿成為了其他九十後作家的仿效對象。《激動時刻》的寫作方式確實跟《正常人》有不少相似之處:題材極度生活化;非常直白和平淡的文字筆觸;以日期作為章節標題;對社會階級分野的側重描寫;鬆散卻符合現實的感情線。不同的可能只是,《激動時刻》在感情關係上涉及雙性戀的酷兒題材,和故事發生在香港。

  《正常人》是一部馬克思主義小說,魯尼在幾之訪談中表明了創作時的用意。筆者亦曾經寫過書評,說明《正常人》何以不是一部成功的馬克思主義作品(但還是有閱讀的價值)。[3] 《激動時刻》不僅常以一種諷刺階級的口吻書寫,它還直接地宣示了一些左翼思想的元素(酷兒題材),這難怪很多人會把它置於魯尼的小說美學觀來作評價。

  假如把《激動時刻》視作跟《正常人》一樣的馬克思主義小說的嘗試,讀者必然會感到失望。首先,整部小說幾乎只關注有錢人的靡爛生活,而且除了女主人公(亞菲)所任教學校的小孩,和一個在劍橋讀書的香港女孩之外,故事大部分角色都是白人。結果是,當我們讀著敘事者於生活上的瑣碎煩惱,會不禁覺得,她的煩惱其他是來自上流價值的煩惱。再加上香港近來的的社會動盪,假如所謂的「激動時刻」不過是來自一位白人前殖民者的感情煩惱,聽上來也許是無比的諷刺(雖然故事主要發生在2016至2017年間,但讀者似乎可以想像,它即使是發生在2019年,小說中的人物大概是屬於對香港政治處境無動於衷的那群人)。

  「我知道我會為金錢做任何事。」亞菲在小說的初段就這樣表明。「在愛爾蘭讀大學的那段日子,我把一個儲蓄戶口嫵媚地稱作『墮胎基金』。它最後有一千五百歐元。〔……〕我愈有錢,其他人就愈難迫我做事。」這可能是最能反映主角內心的其中一句獨白。結果她初到香港就住進了一個叫朱利安的男人的家裡,她不用付租,但他們不停做愛;朱利安在這裡的銀行工作,他畢業於貴家子弟讀的伊頓公學,他有的是亞菲沒有的東西。他們不過是各取所需。

  要直接表明的話,《激動時刻》其中一個敗筆之處在於角色之間的比較。作者試圖把主角的處境跟朱利安作比較,比如說,朱利安說一口「純正」的英國南部口音,與主角的愛爾蘭比較起來顯相對「正統」(她不時還要問朱利安一些字的「正確」發音),使得身為英語老師的主角意識到自身作為愛爾蘭人的劣勢。這設定本來是要透過生活上的各種瑣事,展示愛爾蘭作為文化小眾於英格蘭「正統」意識下的處境。但問題是,《激動時刻》的故事設定偏要在香港,主角又刻意要提到香港人的英語,這難免使一些讀者感到反感 ──這難道不是另一種霸權嗎?實情是,跟香港作為前殖民地來比較,愛爾蘭還是有不少優勢:主角能以白人﹑前殖民者的姿態自居;她在這片前殖民地其實獲得了優厚的待遇。

  愛爾蘭的文學一直以來離不開一個傳統:談意識形態的掙扎。這是其中重要的藝術元素,甚至可能是構成了作者的靈魂。到了現代,這個傳統較著重對階級觀察,魯尼的《正常人》如是,多蘭的《激動時刻》亦如是。這似乎是這一代人,和很有可能是下一代人的寫作趨勢。可是,把這些馬克思主義小說的無點放在日常生活的瑣事,和含糊不清的感情關係,難免會讓讀者感受困惑。難道現代人的最大階級掙扎就反映在人與人的愛情關係上?

  在這意義下,《正常人》的故事設定尚算比較成功,但像《激動時刻》處理不同種族之間的雙性戀題材,難免顯得有點進退失據。最後,《激動時刻》變成了不同階級在資本主義社會下掙扎求存的故事,反過來,小說其實並沒有達到左翼思想家一般所要達到的狀態。不然,可能是階級分析的原料確實只在於人與人的愛情關係上。我不肯定這是否一種進步。

 

註釋

[1] Naoise Dolan, “Autumn in Hong Kong,” The Stinging Fly, Issue 38, vol.2. (Summer 2018). https://stingingfly.org/2018/05/31/autumn-in-hong-kong/

[2] 例如:Holly Williams, “Exciting Times by Naoise Dolan review – a bracing, witty debut,” The Guardian (6 April, 2020).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20/apr/06/exciting-times-by-naoise-dolan-review-a-bracing-witty-debut;Leslie Pariseau, “Debut novelist Naoise Dolan is no Sally Rooney, for better and worse,” Los Angeles Times (3 June, 2020). https://www.latimes.com/entertainment-arts/books/story/2020-06-03/naoise-dolan-exciting-times-review

[3] 參見筆者於微批的〈《正常人》:想要成為馬克思主義作家的失敗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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