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於《Sample》第六期「餐桌前我們都是人類學家」
最近,我為了蕃茄炒蛋的事沮喪不已。過去在外地生活時常常自己做飯,因而練就了幾道拿手的中西菜式,其中之一就是蕃茄炒蛋。數年的今天,居然連續幾次做出一堆粉橙色漿糊狀的物體,雖不至於不能下咽,但味道確實有點怪……看着這個連像樣的蕃茄炒蛋也做不來的自己,不得不認真思考我是否屬於地球最底層0.0001%的廢渣。
可是,某天我想起,當時那色香味俱全的蕃茄炒蛋其實是按食譜做的。也就是說,靠着食譜的大能保佑,我應該還是可以一板一眼地做菜的。我不過是在煮食方面毫無創造力而已。
跟我這種人相反的,大概就是四方田犬彥《天才的餐桌》一書中的作家和藝術家吧。這些在文化史上留名的天才們,有的留下了或別緻或怪異的食譜,有的曾在作品中深刻地描寫食物,也有的直接以食物為創作媒介──未來主義畫家菲利亞創作的「意大利各邦國總匯」就是一例。
菲利亞構思的餐廳,在玻璃牆上畫着未來主義風格的阿爾卑斯山、田園、火山、地中海,天花板和食客的雙手都得染上藍色。室温隨着每一道菜温度上升,射燈也依次改變方向。比如說,燈光投向火山時,吃的是「南方誘惑」:以茴香為核心,外面是整堆透着紅的烤羊肉片,形態就像摧毀龐貝城的維蘇威火山,肉山四周還漫溢着令人聯想到岩漿的紅酒。光看文字描述,已能想見此一盛宴帶來的澎湃五感衝擊。
身為比較文學學者的四方田犬彥,對於文學素材手到拿來並不令人意外;此書最好玩的是,作者和負責企劃的雜誌社,根據食譜將菜式一一重現,書中每篇文章都附有料理的照片。使我最感震撼的,是葛拉斯(Günter Wilhelm Grass)《鐵皮鼓》(Die Blechtrommel)中精神異常的母親反覆吃的東西:盆子裡黑黝黝滑潺潺的原條鰻魚浸在忌廉裡,真是令人一看就覺得反胃的菜式。
我最愛的法國作家杜哈斯(Marguerite Duras)在越南長大,口味也留下殖民地的痕跡,搬到巴黎後,廚房裡仍常備魚露。「所謂的食物也就是回憶、想法。蘊含着固有的食物記憶,絕對無法讓渡給他人。是彷彿可以再現,卻也是絕對無法重現的事物。」四方田寫道。我們的口味封印着過去每一天觸碰味蕾之物,連繫當時的記憶,家族的記憶,祖先的記憶。於是,普魯斯特啖一口浸了紅茶的瑪德蓮蛋糕,馬上開啟感官的連鎖反應,導向無止境的追憶。為了記憶的重量,大概所有關於食物的執念都可以被原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