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於《Sample》第六期「餐桌前我們都是人類學家」
「甚麼?你沒有吃過餃子?」
是啊,因為偏食,要到2018年我才第一次吃餃子。對於餃子的印象很模糊,餡料有甚麼,質感是如何,甚麼南方北方,也沒頭緒,更一度以為餃子、雲吞和鍋貼是三位一體的概念;朋友的吃驚都是我意料之內,他們總喜歡歸根究底問原因,我每次都一臉淡然地說出那個標準答案,嗯,是個人喜好罷了。所以當有人談起餃子,說着哪間、那間,和誰吃過,與吃有關的,我也搭不上嘴。有關餃子,我想起的就只有那張電影海報,是陳果的《餃子》(2004)。
有別於「九七三部曲」,陳果鏡下的《餃子》(2004)是另類的懸疑驚悚片。這次,陳果說的不止是延續那一如以往以「九七大限」為主軸的意涵,更是對「後九七」香港氛圍的極致呈現 。而每每說到「後九七」,大多數人關心的都是身份認同的建構,以歷史事件為根,沿着線性時間觀推進,確立「自我」和「他者」的論調,尋求自處。 《餃子》談的是一個不完整、較空洞的愛情故事,沒有牽涉很多前因後果,破碎的情節有烘雲托月的趣味,使情感顯得份外殘缺。與丈夫有夫妻之名沒夫妻之實的李太,發現李生與年輕女子發展婚外情,她為了保持青春,為了挽回婚姻,於是光顧媚姨的「回春」之術──吃餃子,吃以胚胎作為餡料的餃子。《餃子》聽起來是一支悲劇式、可歌可泣的愛情曲調,實情卻是日常病態社會和創傷(traumatized)經驗的寫照。或許,《餃子》之所以為《餃子》,以這麼普遍的街頭平民小吃作切入點,說的就是歷史事件以外的生活日常,更重要的是捕捉小人物的身體或心理狀態作隱喻,表達陳果對「後九七」寓言般的隱憂。
作為後九七電影,《餃子》當然有很多針對中港兩地關係角力的描寫,如權力拉鋸、文化衝突或資源侵略,無一不談。對我來說,《餃子》最引人入勝之處,就是吃。
《餃子》被列為三級片,深信是因為電影都是在圍繞一個極端的行為──「人吃人」(cannibalism),《餃子》的「回春之術」就是「人吃人」。從中國歷史來說,「人吃人」並不是鮮有的事件,不論是求生吃人還是習性吃人,自堯舜到同治年代,史不絕書,看來「人吃人」也是文化之一 。故勿論「人吃人」在中國歷史裡的位置或評價如何,但是《餃子》把中國歷史的「人吃人」作為中國傳統食物「餃子」的餡料, 放置在二十世紀的香港社會裡,說的不單是中國文化的進入和衝擊,更是想描寫以「人吃人」的「回春之術」的整個過程,是如何再現在「後九七」的病態社會。
《餃子》的其中一幕,是李太親眼看着媚姨處理血淋淋的胚胎,李太被嚇至花容失色,媚姨則樂在其中,用熟練的手勢完成整個程序。她處理的胚胎是生產過程之一,無疑是一種慣性,因為「回春」餃子就是她的生財工具。簡單地說,媚姨就是把中國「人吃人」的文化帶到香港,並把它當成一門生意來承傳延續;而來到資本主義的香港社會,帶有藥用性的餃子也就是其產物之一。陳果鏡下的《餃子》就有一個巧妙之處,餃子的藥用性在於「回春之術」,即使餃子是甚麼靈丹妙藥,令媚姨保持青春和美態,但是把餃子用在「後九七」裡,則會為社會帶來無可救藥的問題──在媚姨居住的公共屋邨裡,父親強姦女兒,二人發生亂倫關係,女兒發現懷有爸爸的骨肉,決定墮胎,手術期間女兒死亡,母親得悉後大怒,斬殺丈夫。女兒排出的胚胎最後也成為李太的「囊中物」,一連串很具創傷性的社會問題也是「人吃人」的首個程序(取材)。
對於「人吃人」,《餃子》也以另一幕來回應:李生在質問媚姨是不是吃人,更說她在「教」人吃人。現代中國文學之初有《狂人日記》,新世紀的香港電影有《餃子》,想不到媚姨竟背誦了〈狂人日記〉的節錄作回答:
李先生,在我們中國,誰說人吃人是不法勾當?幾千年的歷史都有記載,權威的本草綱目就說,人的骨、髓和血肉,都可以入藥,可以醫病,連年饑荒捱餓,大家不忍心吃自己的兒子,都易子而食,渡過難關,古時有位名廚易牙,聽得齊恒公吃膩了美食,想嘗試人肉,他為了討皇帝的歡心,便把自己的兒子煮了送上,二十四孝中,孝順的子女,也會把自己的肉割了,給父母煮了,以治疾病,水滸傳中,哪個英雄好漢不是割肉挖心來送酒?孫二娘還開人肉包子店呢!日本人吃了不少中國人,中國人內戰、自然災害、十年饑荒,還少吃了人肉?我們恨一個人,說恨不得食肉寢皮,岳飛的滿江紅道:「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我們說愛一個人,也會說刻骨銘心,我們要一口一口的咬他,把他吞進肚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引經據典地說明「人吃人」的歷史文化,媚姨看來是個有修養的中國女性。但是,這明顯與香港社會的文化、價值觀和思考模式不一樣。李太對餃子感到嘔心,媚姨安撫李太,叫李太吃的時候想後果,不要想前因;李生更直指這是吃人,是有違道德標準的行為。即使如此,他們都無法抗拒擁有「回春之術」的餃子,以香港近來較流行的一句話來形容,就是「口裡說不,身體卻很誠實」。
吃胚胎餃子之所以會覺得恐懼、厭惡,最後排斥至嘔吐,是身體的自然反應,是不習慣性的投射,這裡象徵着一種秩序排斥着外在的威脅。吃餃子的過程,就是「後九七」的心理投射。從最初李生和李太對「人吃人」感到厭惡,後來接受,再到依賴,說的不單是中港兩地關係,更是對於外來文化和價值觀的無力抵抗,亦是在說香港人對回歸中國的無能為力。電影不是特別好看,甚至有點支離破碎,看得困惑,只是陳果很高明地把「人吃人」的整個程序,從取材、製作、服用,壓縮在同一個被邊緣化的空間呈現出來,「人吃人」就是在媚姨居住的公共屋邨裡發生。
餃子「回春之術」一度被視為(港人的)救藥,其實在暗示餃子作為資本主義的消費品、作為中國「人吃人」文化的載體,其實是與那些無可救藥的社會問題互相連結,互相呼應。同時,不論是李太或李生(香港人)還是媚姨(中國人),都是在吃人,都是在扮演「吃人者」的角色;而回到「後九七」社會,陳果想表達的也包含一種較功利的暗喻,就像那句老話「食人唔𦧲骨」的意思一樣。也許,在現代社會,就是功利與人性的選擇。
我不吃餃子,不是因為《餃子》,不過目前為止《餃子》是我吃過最好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