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mple》第六期「餐桌前我們都是人類學家」】上一門可以吃喝的寫作課──謝曉虹:以飲食處理自己與他人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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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ple》第六期「餐桌前我們都是人類學家」】上一門可以吃喝的寫作課──謝曉虹:以飲食處理自己與他人的關係

為着訪問作家謝曉虹,我在某個周五早上重返校園。綠框的小圓桌上放着錄音筆和帶來的書本──舒國治的《窮中談吃》,我記得這是以前上課時的書單之一。她坐在對面,談起她如何教一門探討飲食的寫作課:「Food, Wine and Travel Writing for the Leisure Industry」。

為了準備訪問,事前借了以前書單內的書溫習,亦不慎想起數年前許多上課的片段,大多都與吃喝有關。我記得教授張愛玲的文章,她從九龍城買來雲片糕給同學品嚐,輕薄一片,入口隨即化開,變成無形的甜味遍佈舌頭。我從來沒有吃過。對,還有那個特別的品酒工作坊,喝紅酒卻配上羅漢齋,事後隱約覺得階級的意味消去不少,庶民與高雅衝突下的味道很有趣。她聞言笑了笑,說飲食需要體驗,有需要到食物的時刻都會盡量帶來。

謝曉虹說課程的名字時比出一個引號的手勢,並如此解釋:「名字可不是我取的它看起來似乎很中產,很小資情調。不過課程採取的卻是批判的態度。」

 

飲食書寫所呈現的豐富方向

吃、喝、感受味道,不僅僅是身體的事,更有文化和文學的席位。梁文道在《最早的美食評論》中寫到,法國大革命推翻帝王、權貴,貴族掌握的家廚流落宮庭之外。他們為謀生,煮出以前只有貴族才能吃到的菜式供新興資產階級品嚐。史上首位食評人德.拉.尼葉(Alexandre Balthazar Laurent Grimod de la Reyniere)組成評鑒委員會,品評各種餐廳提供的食物,編著《美食年鑑》(Almanach des gourmands),頓成巴黎的飲食指南。

謝曉虹說,西方現代飲食書寫很早便與指南式書寫扯上關係。同樣寫飲食,現代中國由周作人等開啟「美文」書寫傳統,關心想像多於烹調。讀他們的飲食書寫,享受閱讀過程,更勝閱讀後生起的消費欲望。這就牽涉我們怎樣想像飲食、怎樣書寫飲食這兩個問題。

「我的角度是:這是寫作課,希望同學想像飲食書寫的不同可能性,能夠接觸多種飲食書寫的方法。書單有不同文類:散文、詩、小說;也希望為同學提供不同角度去看飲食,如性別、慾望、個人記憶、地方文化等。」謝曉虹說。

我在課堂品嚐不少寫在紙上的味道:例如舒國治的《窮中談吃》、羅蘭巴特寫酒如何讓人逾矩、也斯小說運用食物的象徵連結本土、韓良露談台北舊時美食、唐魯孫回憶北平的味道。更有奇特如焦桐的《完全壯陽手冊》,淮遠的散文寫旅行期間吃喝見聞,更夠膽偷書,閱讀時不覺失笑。想來,這似乎關於他們怎樣透過飲食表達自我。

飲食的各種記憶與經驗

謝曉虹說,創意及專業寫作課程的目標,就是希望以寫作讓同學表達自我。她記得有一年教授韓裔作家韓江的小說《素食者》,說的是有個女子忽然變成素食者,而身邊所有人用各種手段逼迫她重新吃肉。沒料到不少女同學對這文本反應出乎意料的強烈。我們自小便被教導應該吃甚麼,不應該吃甚麼,而女同學對於社會的規訓似乎有特別深的感受。又有女同學在課上閱讀了韓麗珠的〈渡海〉後,向謝曉虹坦白深深地代入女主角的心情,並撰文反省為何成長過程中不大喜歡進食。謝曉虹說,飲食的法則反映了社會強加的生存模式,因此飲食書寫也關乎成長的創傷經驗。

同學有時和食物一樣,背景經歷各異,上過寫作課後,散發的味道亦不必一樣。例如有不少內地生,對於香港是一個怎樣的城市,以及自己和家鄉的距離有另類想像。謝曉虹說他們會以飲食講離鄉別井,探討身分認同。今個學年,她遇見兩個同學,家人以前是水上人。他們分享的飲食經驗與陸地上生活的人不同,他們喜歡吃多骨的魚,因為那種魚更有鮮味。其中一位同學的文章提到小時候父親會坐艇仔出海捉「鬼爪螺」,現在已沒有甚麼人會捉了,因此城市人不容易吃到。

如果不是有這門寫作課,她坦言也未必知道同學有這樣的過去。通過飲食,我們了解自己與他人的關係,了解自己與城市的關係。這是一場有趣的互動。「我不會預期同學寫得像美食專家或飲食歷史學者。但作為有寫作能力的人,應該能察看日常身邊的飲食帶來不同的飲食經驗,並能思考如何書寫它。」

謝曉虹的幻吃

不少讀者感興趣,到底謝曉虹本身有沒有喜歡的飲食書寫?「太多了。比如說,我喜歡淮遠但他的散文一般不被視為『飲食書寫』。」她接着說:「還有杜杜,我覺得課上『教授』他的散文不容易,但喜歡自己閒時讀,他博學之餘表達也很有趣。」

近幾年,她為準備寫作課閱讀不同飲食書寫作品,又應台灣聯合文學邀請,在專欄寫食物主題的小說。孟暉的《花點的春天:關於美食》是她其中一本推介的飲食書寫。作者本身在《明報周刊》寫專欄,內容圍繞古物,可以從一幅國畫中的人物行為,娓娓道出箇中的習俗,當中的飲食傳統。

謝曉虹亦憶述自己曾負責《字花》其中一期的客席編輯,主題是「幻吃」。她虛構了一份食譜,又寫一篇分析飲食與電影的文章,文中提及的電影、人物的名字同樣是虛構。幻與想像有關,吃卻是生活的行為,如何連結呢?她說,飲食時充滿想像,好吃與否,吃下去之後身體的反應,與吃者的文化構成息息相關。文化「教導」人飲食,接受某些食物而不接受別的,她對此甚感興趣。「教飲食書寫,要覺察食物背後的社會政治議題,幻想的空間能令人發現、追尋,從中感到快樂。」

去年人文及創作系「人創節」以「文學肉身X幻之小吃」為主題,寫作課的同學以穆時英〈白金的女體塑像〉、安潔拉.卡特(Angela Carter)〈與狼為伴〉(The Company of Wolves)、韓麗珠《縫身》等文學作品為靈感,創作一道道小吃,有「女體水玄餅」、「縫身人體酥」、「糖衣陷阱」,從幻想而來,卻成為眼前的食物。

記得當年一份習作,她給我們種子,用一個學期的時間種植,大家在臉書專頁報告進展。我那顆種子,最後沒有發芽,種不出來,不過這門寫作課帶給我的啟發和感悟,我肯定是有成長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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