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入海的細流──與麥樹堅談散文和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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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入海的細流──與麥樹堅談散文和小說

原文載於《阡陌文藝雙月刊》第八期(20161月),作者授權轉載

 

詩:譚穎詩
堅:麥樹堅

 

急促的城市,緩慢地寫作

詩:你的散文如一個任性的時鐘,有時倒着走、有時停下來,和當下有強烈的落差感,使你的寫作彷彿是一種抵抗順流的舉動。〈琉璃珠〉在酷熱中煉就冰涼;〈青蛙與桔〉接近真相的時候發現自己的絕望;〈病中虛實〉與其說是怪人,不如說被自己質問得無言以對。而你寫到凝視,則往往流露出迷失:「面臨屯門河下游,身後彷彿出現京都鴨川的上游,它們通過我連接,再與我遇過的其他河流綴合成大川。這條大川猶如人生緣份的意象,人事與景觀穿插兩岸,而我分不清自己是船上的旅客、河魚抑或順水而浮的垃圾。」(〈屯門河〉)是甚麼令你如此憂鬱呢?一個寫作人在香港,不免面對複雜的期待,而你更身兼大學講師,不同的身分會纏住你嗎?你對自己又有甚麼期待?

堅:活於現今社會,誰沒有多重身分和諸般擔子呢?有時回頭一望,頗懊悔二十多歲、未有太多制肘時,沒有盡全力做想做的事,如今顧慮既多,就更力不從心。雖曾毅然做freelancer換取寫作空間,亦因而能參與《月台》的編務,可是創作上沒有甚麼可矜誇的成績──兩本前後繼承的少年小說算嗎?有多少讀者找出它們的細微串連和心思呢?我性格多慮,覺得沒有甚麼事值得由衷高興,凡事先看負面,譬如得獎,我首先看到別人的評議嘲諷,因而感到受壓。不論甚麼事,要麼不做,做的話我都會認認真真(約過我稿的編輯就知道,我一旦答應供稿,就必定準時交,否則我絕不應承),寫作上我對自己的文字有要求,底線只向上升,不會下調。因為認真,所以有點期望,有些事就放不下:賣不去的書大批大批被出版社退回,甚至要回購,心裡實在不好過。

關於身分,我和同事唐睿常互勉:教學、家庭、創作,單是這三件事已令人吃不消,但犧牲任何一樣都不好。我家容不下一個書櫃,電腦桌也是幾經艱苦才能爭取擺放,結果是夜深才有時間「埋位」。若必須放棄其中一項,告別創作似乎是最合常理,因為委屈的只有我一個,學生不會有損失(又能保住生計),家人也不會有怨言,看似折衷良策,但心裡的難受無法言喻。

對個人創作的期待,首先是保持寫作吧,即使寫得慢。一直寫,才留住機會,例如《年代小說.記住香港》,我獲邀合寫的原因之一是我「現役」寫作(相對於「退役」)。此外,保持寫作才有下筆念頭,才有天啟神授的可能。個人經驗是,寫得不錯的小說,往往自己努力一半,另一半交由天意決定。另一個期待的是出一本長篇小說,其餘不敢說了。

 

詩:《絢光細瀧》裡,回顧過往的日子,你形容童年是無憂無慮的,但最浪漫化的卻是你大學與胡燕青老師、大學詩會交往的時期,文字散發着戀棧的光芒。你提到自己仍是一個「現役」寫作人,但要想維持「現役」是愈來愈困難了;時間和體力都要應付工作和家庭,可能要在深夜或假期,才有真正屬於你的寫作時刻。你對寫作的堅持,已經超出了興趣吧?那麼寫作對你來說是甚麼?

堅:以寫作為興趣依然適用,因為完成一次創作真的很快樂,有成功感。我祖父是木匠,聽說他做的家具尺寸分毫不差,手工精美;我二伯能修理那種有百年歷史的壁鐘;我亦喜歡裝砌模型,但因為不夠光采,發現自己有能力寫作後就轉以文字組裝不同的故事。麥氏三代人對工藝有不同的追求,我琢磨文字雖然不夠具體可觀,但潛在的意義也不小吧。〈宅男之初〉、〈琉璃珠〉反映我對技藝的理解。能肯定自我價值的事愈來愈少,寫作或許是唯一了,因而格外重視,對這種技藝有更深的執迷。不寫作不會死,稿費壓根兒不多,看似損失有限,但失去尋求自我肯定的門路。我試圖以創作把人生完整化。

 

寫作是記憶的考古學

詩:《絢光細瀧》比起《目白》,記憶的紋理又精細了許多,不少細節經過考證,有着尋根究底的執念。〈橫龍街〉的粵字考、〈垃圾灣與醉酒灣〉的地志考,〈燈罩〉連坐的巴士都要查明型號──你寫作的過程,是否在不斷修正回憶和真實之間的落差?你的早期散文較以情感為主導,相對於現在的寫法有明顯的轉變。為甚麼有這樣的轉變?

堅:我以寫散文整理自己的思緒和情感,因此我寧願說是「重現」而不是修正,即使肯定不能百分百如實重現,但在回憶和真憑實據的規範下取捨──見過的、記得的,加上考證才敢下筆。考證可以是查書(在學院教書的一大好處,是圖書館就在附近,每本書可借半年),也可以問人、翻看舊照片。附圖中人是我外婆和其中一位舅父和阿姨,背後的樓梯通往二樓的宿舍,而那幢建築物便是橫龍街公廁。我三歲前經常上去,至今仍然記得很多生活片段,連母親都詫異為何我記得那麼真、那麼深,或許我屬選擇性記性好的人。肺魚遇水甦醒前,能在河床沉睡幾年,但〈橫龍街〉(2013)一文是沉睡了十三年。適時受陳德錦老師之邀寫稿,我覺得關於此街的感想夠成熟(一是爵悅庭、立坊和樂悠居建成,那兒終於有名正言順的的居所;二是外婆時日無多)才敢下筆寫。許多年前我只能寫〈外婆的家〉(2000),寫外婆穿梭於子女的居所之間,保留曾住公廁宿舍的詳情。或許就是這十三年的沉澱,我開始看得化、看得開,心裡有更澄明的概念,於是能下筆。

散文寫了快將二十年,出了三本書:《對話無多》、《目白》和《絢光細瀧》(2016年春出版),每本都標誌着我創作的階段和問題。第一本單憑情感指引,例如去山東孔林遊覽,憑少許稚嫩感受和一點查證便寫了〈千世貴族〉,當時此文得了獎,又被收進年度選,但我不太喜歡它。初寫散文,我只寫感性文字,初期還幸運寫出獲錯愛的作品:〈從外緣到外緣〉、〈家訪〉,但已覺枯竭,被掏空,因此隔了七年才能出版《目白》。期間除了有寫作真空期,也有寫作的調整,覺得散文除了獨特情感,也要有質感,有識見,有智慧。誠然,《目白》我認為是力有不逮的,不過我真心喜歡〈白〉、〈博愛醫院的大樹〉和〈游泳池畔〉。有次在文學活動上遇到鍾國強先生,他說喜歡《目白》,卻也提到它是「叫好不好座」。想來也是,書的銷量甚差,但〈博愛醫院的大樹〉是香港文學景點考察的元朗區選篇,不止一次被徵用。唐睿在《目白》的序寫了一句話:「只有少數像樹堅一樣,始終為自己的文字穿載着衣裳,在城市熱得發白的暑氣裡,用心地寫着汗流浹背的文章。」「汗流浹背」不單來自創作路的孤獨與崎嶇,也因下筆感到為難發窘。

我是在2013年起開始寫收入《絢光細瀧》的散文,《目白》出版後我有一段日子很消沉,皆因看過比賽的評審報告。報告中有指《目白》是「偽本土主義」,又有「文字見粗糙,表達不流暢,有缺陷、有瑕疵,內容有重覆的地方」,甚至有「個人亦不喜歡書中西化、現代化,以及囉唆的筆法,看時感到沉重。」或許我對自己的散文太認真,不是在乎獎項與獎金,但霎時間接受不了評語,有很長時間的憂傷,情緒低落時也想過放棄。

這十多年,我耳聞目睹好些年輕寫作人終於「無以為繼」,又或者抓住某方面拚命翻弄,卻無大起色。我切實遇過相同情況,便重新思考我能寫甚麼,恍然明白要有自己的位置。有「鳥人」之稱的劉克襄以觀察自然為散文題材,除了趣味,深厚的專業知識也能饗讀者胃口。我的生活和工作都不能讓我有「鮮味可口」的見聞,且發覺醫生下班後其實不願寫醫護題材的文章。於是我蒐集、尋找較具社會、歷史色彩的題材,雖然不免寫得慢,但覺得擴充了累積,對日後其他創作都有裨益。

說回近兩年寫散文的想法,〈橫龍街〉之所以加入粵字考,因為我發現外公講的粵語非常精采,那麼多歇後語,那麼多奇怪的字詞。進大學讀中文系,才逐漸發現他的粵語可以尋源,譬如「潷」,老人家說「潷咗尐渣淨係飲湯啦!」,隔濾湯渣就叫「潷」。外婆說「jiu5飯食啦」,原來那字該寫「舀」。今天「舀」、「潷」兩個字已不在我家使用了。

〈燈罩〉裡提及的巴士,我還記得那個下車鐘的按鈕是圓形紅色的,被一個銀色的圓圈圍住,除了車門旁邊那個,小孩子是不夠高碰的。我媽說他日我自己一個坐車,就大膽開口叫叔叔姨姨幫忙按鐘,這事真的好深刻。

我不介意鑽研,漸漸發覺自己喜歡考古,像小說〈原美〉中那個怪人何清。

 

入水意象與原始之愛

詩:「入水」的意象可說是你筆下一個亮眼的標誌,我會理解為不同時期的你投身世界的陣痛,而這次的新作〈原美〉,可說是以小說來凝定了這些思考。它令我想起《絢光細瀧》裡的〈看鯨記〉,更似是和《目白》的〈游泳池畔〉遙相呼應;又說起來,那本散文集正有一輯叫「水中閉氣」呢。

〈游泳池畔〉寫於十年前,如《目白》的很多作品一樣直舒胸臆;而〈看鯨記〉則相對深沉。〈游〉的結尾,靖和紀棠談論自己的狂想,說要成為海豚、藍鯨、鯊魚,這些都是深海裡公認是「海底霸王」的生物,不像其他的魚為了生存心驚膽顫。但說得天花亂墜,也不過是浸在游泳池裡空想的人物而已,真是諷刺至極。你和友人不同,想化身深海霸者之餘,還說要做最遠古的滑齒龍:「……一種前侏羅紀末期的海洋巨獸。靖和紀棠格格大笑,笑我退化做低等會游水的蜥蜴。我覺得做恐龍沒有甚麼不好,只要做一種有威力的龍。」

對原始的追慕、人浮於事的心境互相扣連,這在〈看鯨記〉也有接續,雖然遠走日本,然而敘述中不住寫到工作令你在旅程中放不下心,又提到誤入香港的座頭鯨。日本和香港,一個是嚮往的異鄉,一個是重重圍困的歸屬之地,現實生活的壓迫感比〈游泳池畔〉更為深化。在〈看鯨記〉裡,你思考鯨魚這物種的演化,尤其定格在「入水」的瞬間:「幾分鐘我看着水槽內的白鯨思考一道問題:五千五百萬年前,第一批潛進水裡的鯨魚祖先,出於甚麼原因選擇落水生活。⋯⋯我的想像力沒有那麼豐富,眼前是水槽裡被染成藍色的白鯨,它只連繫到我行將轉換工作之事。我將要跳至另一個行業,頓覺自己是隻四蹄走獸從陸地遷居水裡,要麼迅速溺斃、屍身發脹;要麼艱難地適應……最終蹄變成槳,尾變成鰭,身體光滑而具流線型。」這種為了生存,按照外在世界而重塑自己的身體,又何嘗不是被現實馴化的另一種選擇?選擇落水的恐龍一再出現在新作〈原美〉裡,由標題、主角「何清」的名字,乃至畸胎細微的「返祖現象」,小說中處處暗示對「原始」的好感。何以如此戀慕「原始」呢?而這次用小說的方式來處理一直在散文中念念的母題,有沒有甚麼新發現?

堅:得你提醒,我才察覺「水」與我近年的寫作關係密切。散文集《絢光細瀧》的「瀧」(湍急的水流),〈看鯨記〉、〈泥鯭〉關乎海中生物,〈屯門河〉更是顧名思義,甚至小說〈原美〉的結局歸向「水」的太初造物,原來「水」浸潤着我的思維。若追溯更早,新詩〈我們的童年和玩具城〉也是牽連到水的。我認為這跟我童年住在山邊、近城門水塘的村落有關,也關乎在海邊的中學讀書七年──上學前、午飯時、下課後,獨個兒或一群人到海邊發呆,我相信那是人生其中一段美好時光。有多美?美得幾乎每次想起都欲哭無淚,是現實人生太多無奈苦惱吧。我承認我頗羨慕水中生物,牠們能夠懸浮,或在海這個龐大的母體裡匿藏,譬如〈原美〉中何清希望自己是隻鱟。這或多或少便連繫上「原始」的憧憬,有些消失了的物種其實很美麗、很強大,原始的自然有種單純的和諧,對,世界好像變得愈來愈差了,不和諧。此外,作品裡的地景愈來愈鮮明,對醉酒灣、橫龍街有的是強烈親身經驗,就寫散文;大帽山(〈辮子〉)、馬屎洲(〈原美〉)的經驗需轉化再造,就寫小說。小說人物豐富多樣,對充實內容大有幫助,也能探討更深的題目。

除了地方歷史,平時我也翻閱生物書籍和資料,相關知識具體影響了我的創作。〈游泳池畔〉(這次是人工水體)的「我」選擇做滑齒龍,除了比鯨和海豚巨大,也在於前者是蜥蜴,後者是哺乳類(但全都不是魚)。滑齒龍是地球史上最大的生物,可一口咬死蛇頸龍,但因為適應不了環境變化而絕種。堅持己見、守護理想的人,比退縮者看似巨大,但與現實對抗難得好下場。〈游泳池畔〉寫來比較渾然,曾於2010年改編並參加外判節目遴選,惜最終不入圍,無緣視像化。當時我和導演談得興高采烈,幾乎要致電楊淇小姐洽商當女主角了。事隔五年,有浸大電影系四年生請求以〈游泳池畔〉為畢業作品劇本,我欣然答應。聽說演員已選好,作品約在五月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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