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虛構作業》──羅貴祥自序

書序

《非虛構作業》──羅貴祥自序

本文原刊於《非虛構作業》。香港:中華書局,2017。

十分感謝舒非的邀約,我才難得有機會,認真看看自己曾經寫過的「散文」。

坦白說,我並不怎樣懂散文。能夠受邀在這叢書中出版,實在愧不敢當。然後發覺,原來我是個相當依賴界線的人,儘管辯證思維往往驅動我,要打破、跨越這些界線。如果一開始就沒有了界線,那又可以打破、跨越甚麼呢?

或許,「散文」正是那種令我惘然若失、無所適從的東西?我這類既循規蹈矩但又渴望搗亂秩序的人,面向「散文」,可能真的有點束手無策了。文學歷史已有這許多年月,對不少人來說,散文早已是一種清晰的文類,沒有甚麼再可以讓公眾疑惑的。

我寧願不這麼看。我寧願把「散文」繼續看作是很原初、原始的東西,是未有文類身份界線發生之前的一種模稜狀態。

這種狀態,也許較接近我最早認知的「文學」。說是「認知」,實情仍是渾沌一片。不過是追求故事敘述的好奇慾吧。許多年後我這樣想。因為敘述──即使不是很完整的──可以把散亂零碎的事兒,以某些方法,重新組織起來,彷彿創製了意義的感覺。而意義,是可以帶來快感的。當然,沒意義,也一樣甚至更具快感的效果。

我最初的「文學」因緣,不過如此,就為了追求故事串連帶來的快感。跟其他孩子一樣,連環圖漫畫、插圖故事書、卡通影片等,成了醉心的恩物。如果,這些東西對那時的我,有任何文學性,那應該無關文字,吸引處在乎它們的紋理、符號或圖案,引發眩目的流動質感。這跟現在的孩童,從小就在電子媒體上瀏覽上載到YouTube 的各種影片,本質上未必有多大分別。

差異是,我那個年代,這些連接敘述紋理、符號的主要載體,仍是書本一類的印刷品。紙媒體,很自然地成了我從圖像為主的世界,過渡到純文字敘述宇宙的中介。其實,今天被視為「舊媒體」的電影、電視、電台廣播,雖然平面,亦不很互動,但那時候已經對文字主導的書報雜誌,造成了重大威脅。文字為本的文學空間,早就變為少數人的俱樂部了。這些俱樂部的會員,一時會孤芳自賞,感覺自己是精英,能人所不能;一時又酸溜溜的,歎息所謂俱樂部,不過是受擠壓以至愈縮愈小的貧民窟而已。

年紀稍長,面對這樣的處境,如果還選擇耽在文學文字世界裡,我知道自己已不是天真爛漫的。還有,那時代的中學學制,要同學一早文、理分科;在科技理性、實用主義為主導價值觀下,選擇(或被迫選擇)文(學)科,差不多等同了注定往社會階梯的下部隕落。不知何故,高中時,讓我遇上了台灣學院當時流行的「比較文學」書籍,彷彿讓我找到了供應不絕的糧食庫、兵工廠。就決心以比較文學,作為自己的路。

那些書,都是由「浸過洋水」的台灣大學教授撰寫,主要討論的是古典或現代的中國文學,卻夾雜了許多洋文,理論表述抽象艱深,文辭有時還很別扭,我看得似懂非懂,但依然興奮雀躍。快感,不一定需要充分意義的。上了大學,毫不猶豫,便以比較文學為主修科目。對那時的我,擁抱比較文學,猶如「挾洋自重」,象徵着擺脫了予人酸腐守舊味濃的舊文學,又彷似對抗着「崇洋媚外」、貶抑文學的主流社會。想法固然一廂情願,而且劃清界線。現實,模糊複雜多了。

有了選擇,有了動機,沒有了天真,「文學」在自己的視野裡,就從寬廣無界限,收窄了。

想法是一回事,行動與經驗,不一定依一己所思而發生。我應該慶幸,當時參加了文社、劇社、學生報、系會與舍堂等的「課餘活動」,所花的時間,其實比上課還多。那完全是混雜的類型,相當重疊牽纏,也在時間空間上排斥,充滿了跌宕躍動的感覺。不同關係網與接觸面的互相拉扯牽絆,往往有意料不到的機遇發生,組合了又分散,不時湧現新的可能,但也刪掉了那些抓不住的。現在想來,真有一些「散文」的狀態。

唸英語文學的一位學長,語帶謙卑,又不無世故的,反覆說着他的金句:「讀那些『又長又譖』的英國小說,不過就是要學懂人情世故啫!」之前我以為,實用主義只局限在學好英語、方便職場。那個年代,真有不少英文系畢業生,進了商界,或當上政務官的。

小說我是讀了,在以後的日子裡,還是無意地得罪了不少人。大學畢業,我只申請了一份工作,是寫信自薦,往一份心儀的報章當文化版編輯。誤打誤撞,報館沒有公開聘請,卻正巧有空缺。

報紙要仿傚《Wall Street Journal》,在只講錢、重投機的資本大熔爐內,以高檔文化,作為辟除銅臭味的點綴。於是我便有幸經常出入演奏廳或劇場、看莎劇或芭蕾舞、跑本地與訪港的演藝團體新聞、報道或質疑一下官方的文化政策。那時,香港媒體寫劇評、舞評、展評的,還在少數。我可以在沒有壓力下,每天匆忙完成了報社工作,晚上即往不同的演藝場地跑,免費看了不少門票高昂的華麗演出,明天早上就躲在家中寫我洋洋灑灑的觀後感。下午完成,剛趕得上報紙傍晚的發稿時間。

演藝類別繁多,我哪裡曉得甚麼是默劇、現代舞蹈、前衛音樂、裝置藝術?那時又沒有互聯網,不過是不斷閱讀能夠找到的相關書籍,走捷徑、惡補。因為少人月旦問津,藝團看見有關他們演出的評論,就當作替他們宣傳,反應正面。我的膽便壯了。或許,這是個不錯的「文學」鍛練,儘管我流水般的作業,散散收收,難以界定為嚴謹正規的藝評。難得的機遇,把我從文字世界,帶往不同形式與內涵的領域,多年以後,依然感恩。

回顧分享了零星的文學經歷,我想我還是不能確切道出,怎樣是「散文」。我唯有以英語裡的「非虛構」(non-fiction)類,來概括我這裡的習作。然後期許,「散文」是可以容納許多許多的;由於此,它可變化為許多不同的可能,具備難盡的潛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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