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李薇婷、譚以諾
文字/李薇婷
攝影/譚以諾
鄺國惠可能不是讀者熟悉的名字,然而,對香港文學有興趣的讀者,卻不應錯過他的小說。從《普洱茶》(1997)到新作《雲的理由》(2017),眨眼已是二十年。當了多年記者的他,眼神炯然,談吐有條理,表面上看來是個非常冷靜的人,然而卻沒有壓下內心的熱情,講到動情處時仍然語帶激動。如此看來不難理解他持續不斷地創作的衝動何來。我們總是情有所動,然後開始創作。鄺國惠交出一部又一部長篇小說,扣問的是一個怎樣的問題?
寫作的理由
「第一次得獎,總會產生些許成為大作家的虛榮想法,但我很快就清楚,這不是寫作的理由。後來我知道寫作是有話要說。」鄺國惠呷一口熱茶,提到自己初初開始創作時的心境。他以《普洱茶》獲得1995年第一屆天地長篇小說獎亞軍,現在的他能以爽朗的笑聲說自己沒有成為大作家,卻因此換來了自由的寫作空間。「我沒有壓力,創作就是要出自己想講的故事來。有段時間創作力沒有那麼旺盛,寫了一系列的短篇」
寫作對他言,就像是一種習慣。「腦海中有點想法,慢慢在腦海裡發酵,然後,說起來好神奇,但是,小說的句子會慢慢浮現。每天我便寫下一點,漸漸組成故事。」鄺國惠說自己不是爆發型的作者,可以一天下來無間斷地寫作,寫作對於他而言是累積的一種習慣。因着這種習慣,他接連交出了三部長篇小說。常言在香港的生活環境寫長篇小說並不容易,但鄺國惠偏偏最喜歡寫長篇,「我喜歡複雜的事物,長篇小說好像一個謎宮,而我就像在和讀者玩遊戲。」他認為長篇小說更成呈現複雜的結構,曲折地說故事。似乎在他看來,世界是複雜的,要抓緊其中一個面貌,需要長些的篇幅。而這場與讀者的遊戲,亦不是以猜中他中心所想為目標:「《消失了樹》和《雲的理由》都有許多意象,我不喜歡固定的想像,很多時世界是沒有既定答案的,意象也一樣,我總是把它們寫偏一些、豐富一些。」長篇小說給予他這種機會,多寫些複雜的故事,也讓讀者有更多空間能讀出自己的想法來。
魔幻寫實的選擇
要說香港當代重要的書寫技巧,魔幻寫實是不能忽視的。也斯、西西、韓麗珠、謝曉虹等等,都以魔幻寫實書寫了香港。與《普洱茶》的風格截然不同,《消失了樹》很自覺地選擇了魔幻寫實的手法,魔幻對於鄺國惠而言有何深意呢?鄺國惠說,自己本來想以香港的戰前、戰後的歷史為題材寫故事,但是,很快發現此路不通,後來轉而以自己的生活作為寫作題材,並走向魔幻寫實。「我偶像是馬奎斯嘛!」鄺國惠笑說,魔幻手法是想模仿偶像才做,而這位偶像帶給他的震撼,不止於語言,「在中學的時候,我常常想寫些政治歷史的小說,但題材好嚴肅,想不到如何寫。直至我讀書時買了《百年孤寂》才知道──啊,原來寫小說、寫歷史政治可以如此絢爛。」魔幻寫實的實驗性質,以及這種寫作方式自身所帶有的歷史語境意識,啟迪了鄺國惠以魔幻寫香港現實。
面對九七大限的香港,鄺國惠心底有種難以言明的世紀末的灰色。因為工作關係,他剛巧有不少機會接觸中港兩地人物:「我的工作會見許多內地官員,他們很歡騰,但是,我卻開心不起來。他們不理解香港人,而我亦不理解他們。回歸本來是順理成章的事,但我開心不起來,周圍的香港人也開心不起來。」他能怎麼辦呢?他只能寫,抓緊這種世紀末的灰。也許這解釋了小說語言魔幻寫實的狂態。這種狂態底下是一場悲傷的抵抗,四位主角面對不可扭轉的局面,尋求出路卻不可得。鄺國惠指許多朋友說自己想法太悲觀,他卻說,香港當時的社會氣氛的確是這樣,他只是照直寫。而魔幻寫實就幫助他表達這種悲傷,以寓言的方式。
理想的香港
2017年交出《雲的理由》,寫的是公義之辯。提及此議題,許多人聯想到的是極權政權的壓迫。鄺國惠不是沒有想到這一點,但真正令他感到焦慮的,反而是一種對群眾的恐懼。「我總想問,大家想要怎樣的香港呢?」鄺國惠恐懼的是輿論壓倒真實的世界,「這是很基本的考量,但在政治事件裡我們卻又輕易遺漏。所以我想寫關於政治哲學的小說。」2012年選特首,鄺國惠眼見輿論滿天飛,大眾着眼於流言蜚語卻不是真正的理據分析,便開始着手構思小說,想抓緊這個社會現象。完稿時傘運還沒有發生。「2013年的初稿,結局是不明朗的。後來2014年,我認識了許多年青朋友,他們予我許多啟發,令我覺得原本寫得不好。再改了一稿,才有了現在還算明朗的結局。」鄺國惠指,除了把結局改訂,內容也作了許多修改,他明言2014年的確是改變了他關於政治的許多想法,自己亦比較喜歡現在的版本。
《雲的理由》的基本設定是父親重返校院進修,剛巧上的是兒子教授的課堂。這設定看似奇怪,卻是鄺國惠用心設計。小說裡的父親是警察,卻又不如港人媒體裡、想像中的警察那樣,按從規則,講究紀律──他的思考常跳躍,會反省自己的行為。以這樣的非典型警察作主角,究竟用意為何?「這樣看來,這警察就沒有代表性了!」鄺國惠笑言,自己想寫這制度內的人,如何面對其他人的思想挑戰,例如小說裡說得頭頭是道的Mag Sir:「他的原型取自我的油畫老師。他上課時不說油畫,倒常常談自己對社會的看法。但我很快就沒有再跟他學習,因為在他眼中,世界是非黑即白的,而我並不認同。我不信柏拉圖的說法。」在鄺國惠的眼中,社會就油畫那樣,總是有抽象的部分,不是一板一眼的。他的小說創作,正是要表達這種想法。「我讀書時很喜歡馬克思,甚至反覆和老師傾談細節。其實馬克思想像的共產世界理想沒有錯,只是沒有提供革命結束後如何抵達這理想的方法。結果,列寧就用以極權的無產階級專政來達成那個抽象的世界。」《雲的理由》甚至有一節是直接抄錄《資本論》,以表現這個想法──當我們一板一眼地看世界,像不像是以某個既定的方框企圖把世界框住呢?這廣場偏偏是個完美的正方形。
鄺國惠進而解釋,其實是想討論這種現實與理想的落差距才寫這廣場的:「我的小說也花許多筆墨來寫這落差,這理念上完美的Square轉而實踐在真實世界裡,所以小說裡的廣場,無論你怎樣丈量,都與完美差距一吋。人就是活在這樣的現實裡,若我們以不好的手段來達成美好的願望,往往就更突顯這落差。」早在雨傘運動之前,鄺國惠便希望來回推敲廣場的意涵。這廣場是抽象的思辯,是叩問我們能否發現並接受落差,更是在辯論那所謂理想的香港、理想的現實究竟何在。
如果結局可以選擇
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雲的理由》三個部分在時序上有微妙的不對勁。儘管三個部分都以父與子的張力為結尾,但時序上卻很奇怪,至少並不順序發生。鄺國惠解釋這是他的創作理念之一,要為這場父與子的爭執下定論很容易,但是,同一件事畢竟可以有不同發展:「我是有意為之的。我很喜歡奇斯洛夫斯基的《盲打誤撞》(Blind Chance),同一個故事梗概,因為角色選擇的不同而重新來過,於是有不同的結局。《雲的理由》就是參考此結構。」最後鄺國惠還是把父子和解的部分放在最後一部。想來這較光明的結局得來不易,同一件事可以有不同選擇,導向不結果,只看我們是否願意。
《雲的理由》裡中有一條「向後轉方程式」──兒子偷偷把一頁紙片夾在「論述」裡,自此改變了歷史。真偽之間彷彿只差一線。誰又相信一小張紙片可以改變歷史?但鄺國惠說,現實往往如是,發表隨便一段沒有考證清楚的言論非常容易,但發言者很少考慮結果。輿論就是這麼回事。小說的細節落在這個後真相時代,好像在問:我們理想的香港究竟為何?輕易的一張紙片,就足以改變所謂真相,乃致我們的想法與公義。我們或許也能正面地看看這方程式。小說是虛構的,在大時代寫作很容易被指「沒有用」,但是,寫作的人好像那兒子──在歷史的洪流間夾進一本小說,可能改變社會負面的現狀嗎?讀過一本小說,吸收一點思想的力量,或許也能改變某些腦海裡的既定想法,種出一點良好的願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