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聽說洪慧受訪,都膽顫心驚︰這傢伙性烈如火,天知道又要說出甚麼刺人的話?溫柔敦厚,在他眼中恐怕是貶義詞。想到洪慧不時在中學工作,更覺不可思議,畢竟那正是最講禮儀、道德的地方,而他不只以詩挑戰校規,還把玩各種社會禁忌。如此見棱見角,難怪洪慧在詩集《借火》中以整整一輯「數棱角」自況。其實那豈只是棱角?根本就是明刀明槍地圖炮。
洪慧鍾愛棱角,多少跟他的詩觀有關。洪慧曾撰寫〈理想的選集〉,構想香港詩選理想的模樣,並以強烈的個性為詩意關鍵︰「當詩人能夠透過詩歌展現特立獨行的性格,風骨自見。如此詩歌便會顯得棱角崢嶸,詩人形象由是卓葷不凡,有著攝人的魅力。」[1] 洪慧自己寫詩也看重「棱角」,《借火》有一輯就叫做「數棱角」,先從同題詩開始,洪慧毫不掩藏自己的棱角︰「就數我身上的棱角吧/堅果/滿身疤痕」。堅果的質感、疤痕的記憶都不算可親,他卻鄭重地以祈使句展示。詩人不只身上有刺,體內也有「詩句骨梗喉嚨」,血流不止,自然也不吐不快。最後洪慧說︰「你只會摸到一個意象/心臟︰鮮活滾熱/用棱角分明的節奏/跳動、抒情」。這種來自詩人內在深處的棱角,正是詩的靈魂。
對洪慧來說,詩人的棱角包括激越的情感、慾望,毋須為了迎合他人的道德期待而苦守體面的形象。他曾撰寫詩評〈要每人都只能死去─讀《苦集滅道》〉,直接道出上述觀點︰「詩歌對道德沒有義務。不少詩人對自己的形象非常在意,稍為激越的感情也務必節制,時時也要顯得體面[……]殊不知,人的弱點和慾望本身就是生命的推動力。[……]誠實面對自己的願望,敢於坦承、暴露自己的弱點,詩人才有機會超越自己」。[2] 因此,他讚賞曾淦賢的〈夢見討厭的人〉,主張「不需要問為何作者討厭那人,也不用在意那人是誰。我們應當著眼於作者如何刻劃『討厭』這種情緒」。[3] 洪慧寫的詩評,常常一併透露了其創作的秘密,於是我毫不意外地在《借火》讀到多首詩作以討厭為題,其中〈愛人〉也主張厭惡的情感比理由更重要︰「和討厭一樣/沒有原因/做一個愛恨分明的人/『前提是詩歌要像/喜怒無常的/天氣』」。再看〈討厭的人〉開首︰
太多
我竟然要和討厭的人活在同一個星球
分享水、陽光和
所有經典的詩歌
不止。還要吸他們呼過的空氣
第一段奇短,一聲「太多」便獨立成段,的確顯得夠厭惡了。這些「討厭的人」對洪慧來說就像殺父仇人,不共戴天。聖經說「太陽照好人,也照壞人;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洪慧肯定要反對︰幹嘛分給他們!水和陽光是生活所需,倏地接上「所有經典的詩歌」,令人失笑之餘,也感受到詩人對詩的執迷。既然說過不願「分享水、陽光」了,再說空氣便顯得囉唆,但洪慧卻想像為「吸他們呼過的空氣」,馬上雙方如此平常的舉動比飛吻更噁心──還有比進入體內更親密的關係嗎?讀到這裡,我們未必知道洪慧厭惡他們的原因,卻深深地體會到箇中情感和想像的力量了。
不過,我們還是可以在其他詩中發現洪慧討厭甚麼,例如〈真是討厭得不得了〉:「必須討厭/用盡所有鄙夷去/獻給那些囉唆平凡/卻又沾沾/如沾滿一盒早就變壞的食材/放在印刷明亮的塑膠包裝裡/還要用射燈」。「囉唆平凡」算不算甚麼大罪,但恰恰與洪慧看重的強烈個性背道而馳。這種四平八穩的人,略加包裝,有時候反而更容易站在射燈下的舞台,也就有了自豪的條件──不過洪慧可不願讓他們沾沾自喜,就斷然把「沾沾」接枝到「沾滿一盒早就變壞的食材」,可見厭惡至極。而表裡不一,恰恰是洪慧眼中的大罪,所以他在〈你誤會了〉中以諷刺的語氣描述這類人︰「穿戴禮帽/緊[謹]慎地,走路/玩一種二流魔術/適時躬身/幽默,恰到好處地入戲/體面呀。」走路應該是最自然的事了,偏偏也如此謹慎,難免顯得虛假,一切不過是「入戲」而已,洪慧自然看不上眼了。在〈滿嘴石頭〉中,洪慧更如此對待「偽善又可憎」的人 ︰「你每一次敗德我便/餵你吃石頭」。光是「敗德」,洪慧未必介意(說不定還會引為知己),「偽善」才是他判刑的罪狀。
虛偽固然可厭,只是洪慧對此的憎厭遠超常人。像他這樣的詩人,肯定收不到好人卡──在〈你誤會了〉中,天啟般插入了一句「做一個客觀的好人」,與前文後理格格不入,像諷刺多於訓勉。洪慧根本不屑做好人,無懼在詩中觸犯諸多社會禁忌,包括暴力。其中點題詩〈借火〉和〈燃燒瓶〉主張玉石俱焚,前者更要不分敵我地燒光一切,令人驚心。不過,這兩首詩的政治指涉尚算明顯,讀者不難掌握激進姿態背後的社會脈絡,比較容易體會箇中情感。Altia分析過〈燃燒瓶〉對道德的態度,相當精準︰「整首詩沒有一般的雨傘詩啊、社會運動詩裡所描寫的大義、道德、倫理,而是暴戾的爆發,是一場爆炸。」[4] 洪慧這類詩的確沒有站到道德高地上,然而政治取態相近的讀者仍不難投入。我覺得意識更大膽的,是那些以第一身施虐而原因曖昧的詩作。例如〈出口〉攻擊「汝此任性之徒」,不同的人通力合作,齊齊施虐︰「我負責打鐵銬/最月亮的替你脫衣/最甜的替你上手銬/最痛的就負責皮鞭」。若說鞭笞還不算甚麼,〈跨過去〉的力度就更重了︰「風從遠處吹來/催促我/把你由頭到腳/鋸開/看你的心是鐵還是火藥」,結尾更說要「用鐵鍊勒斷你/要你活活,死掉」。由於雙方的關係不明,「我」的暴力動機顯得相當懸疑。但對於洪慧來說,施虐、摧毀的對象可能不是那麼重要,且看〈借我一個滅聲器〉的結尾︰「如今我給你一把滅聲器/請問,你想殺誰」。換言之,「我」根本未搞清楚「你」要殺誰,就答應相助了。
即使洪慧描寫和平對決,還是會爆出暴力想像。〈夠膽嗎〉描寫自己與年輕詩人、球手的對決︰「我背靠著自己未曾寫出的詩/(或者一次精心鋪排的/攻勢,將你壓到在後場/然後搓網。/假的/是勾對角)」。詩的對決才剛剛醞釀,猛地切入忽張忽弛、鬥智鬥力的羽毛球(?)對決。不管誰勝誰敗,理應和氣收場,但洪慧卻寫成你死我活──不,應該算是同歸於盡的結局︰「來/毀滅我,一如我毀滅你」。比起那些繪形繪聲地書寫暴力的詩作,如此輕輕一筆,不見血花,但與所寫場景的對比極大,仍令人印象深刻。
除了暴力,另一禁忌是性。情慾詩在台灣碩果纍纍,如顏艾琳、陳克華都留下了大膽而精采的作品,香港詩在這方面的探索倒是不多。洪慧的前作《最後,調酒師便在Salsa裡失蹤》多寫情詩,愛慾交纏;《借火》的情詩少了,偶爾冒出的性意識或性想像卻更加直截。例如〈熱牛奶〉寫口交,〈賤價〉以「肛交」形容「旁觀者」「硬要塞進馬路」,〈感謝主〉則歌頌上帝讓人「每寸肌肉的線條/緊繃著花火爆發前的/舌頭味道/在整個身體肆意長出/三疊紀以來已經開繁衍的森林」。如此謝詞,我不肯定是真心還是反諷,但對信徒來說恐怕刺眼。
《借火》的上帝形象不怎麼美好,這即使不是對宗教的挑釁,起碼也是調侃。在洪慧筆下,上帝有時是無力的,甚至不敵人間科技的惡果(〈勝利〉:「戴著義肢的上帝/在元素表裡加入/核廢料」);有時對人類並不憐憫,也無救贖的意願或能力(〈到一個更冷更孤獨的地方〉:「歷史是昨天的雪、今天的雪/永遠的雪/野鹿血/連上帝也沒興趣來救贖」;〈聽見了麼〉:「世界並沒有救贖/你將賦予上帝/以寫詩的資格」)。而在〈仆街──戲詩一首,贈飲江〉中,洪慧更煞有介事地追問上帝︰「個世界咁多/仆街。點解/佢地唔駛/仆曬/係條街到/做回一個真正的」,接著上帝還一本正經地回答,令人失笑。
飲江筆下的上帝固然會跟人類沒大沒小,卻不會像洪慧筆下那樣,對話時不斷把「仆街」掛在嘴邊。如此處理,在宗教意識和語言運用上都可算挑釁。「仆街」大概未算粗口,卻還是比較粗俗的罵人的話。洪慧也不迴避粗口,例如〈出口〉以單字「操」字收結,〈悶悶〉更有粵語粗口︰「『不許坐在地上」』/不痛快,『唔撚准坐喎』 /就坐」。詩中行動的挑釁(「就坐」),與語言的挑釁緊密結合。
洪慧在《借火》中的形象就像狂徒,在暴力、性、宗教、語言等方面處處犯禁。為甚麼不做好人呢?洪慧才不想作繭自縛︰「愚者,那些自以為聰明的/泛道德客觀主義者/他們教導世人放棄自由」(〈感謝主〉)。如此惡漢,肯定做不了老少咸宜的萬人迷,但在香港詩中的確別樹一幟。實際上,這類激進的詩人形象,在1970年香港代也有先聲,大膽的情慾和暴力書寫分別見於邱剛健和癌石。洪慧撰寫《借火》時已經迷上邱剛健了,還以〈愛奴、邱與及吾〉致敬,卻未讀過癌石(近日向洪慧提起癌石暴烈的詩作〈警察〉,他驚為天人,立即寫了一篇評論)。與其說他們與《借火》是直接的影響關係,不如說是兩代之間神秘的感通、偶遇,而三人這類創作大概都不算是當時的典型風格。如果詩的意義在於拓展世界的音域和音色,詩中的惡漢何妨更多?
注釋
[2] 126。
[3] 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