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曾經鮮活──讀陳康濤《與靈魂有染》

書評

生命曾經鮮活──讀陳康濤《與靈魂有染》

  鮮活,鮮血淋漓的生命。這是我讀完《與靈魂有染》後最大的感覺,詩人以近乎手術刀般的筆觸逼視生命的每一道皺摺、每一根骨和肉,但那已經是手術失敗後的景象(如果說寫詩作為一種針對回憶的手術),剩下的只有悼念的儀式。作者極力將被日常分割的靈與肉重新合併,讓生命煥發其原本的面貌,鮮血淋漓。那曾經的暴烈和鮮活,就在字裏行間重生,彷彿告訴我們:生命曾經鮮活。

  在前三輯「城市的斑紋」、「對坐與憑弔」、「肉身斷代史」,一切活物已經成為過去,一切吶喊和掙扎都被歷史所埋葬,詩人作為倖存者,只能悼念,或者考據那斷代史。當詩人預感自己也即將成為歷史的一部分時,他向讀者展示了一種瀕死的吶喊,欲以自己的生命為養分,於火中綻放出一朵《血梅》,威嚴而優雅:

我從火中來
攜著燒焦的笑容向
世界招手
你從隊伍中走出來
給我一朵梅花
血梅,別於肩周一隅
遮蓋炎症
是火困在裹面吧
我想沒有人能夠同意
取暖之火可以溢出壁爐
焚燒整個身體
只為綻出一朵血梅
即使在冬天
它看起來讓人優雅
富有象徵意味

  但那已經是後話。作者目睹了無數生命的「不可承受」和「難以忍受」,如〈波瀾——為因吸入沼氣而死的下水道工人而寫〉、記敘婚後生活的〈屠夫〉、描述情侶決裂的〈斗牛〉、〈暴雨〉等,並以極端理性的視角臨摹之,直視心臟跳動的姿態、皮膚底下的血肉。假如作者(「我」)在〈屠夫〉裡是被宰割的「獸」,那麼在〈獸醫〉裡,作者便換成了解剖者的角色,仔細檢查自己的「引擎」(借曹馭博〈人的引擎〉之語),過程可謂觸目驚心:

〈獸醫〉(節錄)

他凝視牠的腿,它的肌肉、彈性、形狀
他用手術燈狠狠地照牠曾經走過的公園
他用手術燈狠狠地照出被拖行的血跡
城市的粗糙地面過於敏感,被光撞破
兼及廢墟的黑夜,驚起一隻狗的輪廓

  這些都可以說是作者對生命的觀察;在觀察對象之中,「自己」和「他人」都佔了相當的比例。如果說「良夜與夢」一輯是關於「我」(詩人本身),那麼「對坐與憑弔」很大程度上就是關於「你」(他人)的。這輯的詩大多含有愛情意味,例如〈日子〉、〈回憶練習〉寫情侶間的日常,〈杯麵〉寫情慾等,然而當愛情逝去,昔日的幸福便只能在「對坐與憑弔」中被瀏覽、緬懷。在這輯中,「對坐」是「憑弔」的一種儀式,更是全輯之詩眼。有趣的是,全書竟出現了兩次〈對坐〉,一次在「對坐與憑弔」中,一次在「良夜與夢」中。謹摘錄二詩:

(……)
黃昏割下半張桌子
直至我們都再沒有在意過了多久
遠方隱約晃起幡子
有樹木緩緩地在時間海中擺動
就像海藻一樣
搖著兩個人遺失的心旌

那就熄掉所有的燈
讓火在虛空中歇息一會
我們的對坐
亦失了肖像
屋內滿是坐姿、站姿

  不難看出,後期的〈對坐〉更為虛幻,接近死亡。即使前者的「心旌」並不存在,但「搖動」的感覺尚在,後者直接連「肖像」都沒有,只有如標本般的「坐姿、站姿」,已然失去生命的氣息。而作者凝視這些標本,從單純的「悼念」到「見證生命的痕跡」,乃至於一種「對倖存者的質問」,作者的思路在〈田野考察〉、〈弱淵之酒〉、〈野草〉三首詩中得以完整地發展,當中思緒起伏、遣詞用字,不由得令我想起魯迅的〈墓碣文〉(收錄於散文詩集《野草》中),前者似是對後者的模仿。假如對讀〈野草〉與〈墓碣文〉,相信讀者定能領會箇中相似之處。

〈野草〉

(……)
感謝你取出我跳動的心臟,讓我得以平靜。
從一個意境走到另一個,我說:我離開了;
風如冤魂在天地間徘徊,水流堆疊又瓦解。我按緊身上遺失的玉珮。

〈墓碣文〉(節錄)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後,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則,離開!……我就要離開。而死屍已在墳中坐起,口脣不動,然而說──
「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

  那是屍骸,還是鮮活的生命?也許作者仿效「抉心」者去「取出跳動的心臟」,就是為了從後者過渡到前者,成為〈墓碣文〉中的死屍,如是者,方能說出:「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我如此猜想。但從書題「與靈魂有染」來看,似乎作者並不視這種方式為自己的依歸,〈有染〉反而佔更大的可能:

我的上衣與黃昏有染
我的笑話與眾人有染
我深自喜愛的詩歌跟語法有染
我的夢跟父親有染
我的一呼一吸
皆與死亡有染
走在路上
為了報復背叛
我也決定找一間食店跟我有染

  這首詩堪稱全書最難解的詩之一,「有染」指「男女發生不正常關係」,然而「有染」似乎不足以強調詩末的「背叛」。「有染」當作何解?筆者在此謹提供一種解法,把「有染」換成「私奔」:

我的上衣與黃昏私奔
我的笑話與眾人私奔
我深自喜愛的詩歌跟語法私奔
(……)
走在路上
為了報復背叛
我也決定找一間食店跟我私奔

  似乎這樣讀來合理許多。換言之,「有染」指的是一種自我的割裂與叛逃,那些本被認為屬於自己的「上衣」、「笑話」、「深愛的詩歌」,通通都被收回、被奪走、被告知「這從來不屬於你」,而屬於「黃昏」、屬於「眾人」、屬於「語法」。有趣的是,為了報復,作者的做法竟是「找一間食店跟我有染」,也許這就是「未能成塵」者的無奈吧。假如到最後,連食店都背叛了自己,至少靈魂是真切的,無法被奪走,這大概也是為何書題名為「與靈魂有染」吧。

  作者提醒我們,橫跨生命種種苦樂,無論與何種事物有染,都不能不「與靈魂有染」,未能成塵的人,只有如此,方能記起生命曾經鮮活的模樣。

  

與靈魂有染

  本書分為四輯:城市的斑紋、對坐與憑弔、肉身斷代史、良夜與夢。詩人在各種人物之間變形,裁出香港城市靈魂的橫截面,又掇拾愛之殘紙,憑弔溫柔、靜默或蒼白的時刻,亦挖掘不同年代的土層,瞻仰童年及家事之遺容,回顧信仰與寫作的嬗變,亦不忘在夢中到處與物、身影、前世有染,無負良夜。

本書特色:香港詩人陳康濤首本個人詩集,紀錄十年生活片段,試圖以肉身碎片拼湊完整的靈魂,叢書策劃知名詩人蘇紹連誠摯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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