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到N或許沒有距離──從卡爾.羅哲斯的現象場理論出發淺談《N地之旅》中城市的「毀滅」與「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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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到N或許沒有距離──從卡爾.羅哲斯的現象場理論出發淺談《N地之旅》中城市的「毀滅」與「回歸」

* 本文使用版本為:鄒文律,《N地之旅》(香港:Kubrick,2010年)。

卡爾.羅哲斯描述了一位病人的經歷:「我曾經不斷嘗試扮演一個角色,一個別人認為我應該扮演的角色,現在我想知道當初是否就應該大聲說出自己的主張。」[1] 身份是否就是包裹,壓力的來源?人有許許多多的身份,當我們活得越久時身份就會越多,如果你想成為一個被價值觀認可的人,你就需要負起不同身份給予你的責任,在這座城裡,大家有許許多多的身份,而「我」則被放到、壓到最低最低。《N地之旅》裡的「我」其實重要嗎?

或許就如羅哲斯在《成為一個人》中提到的「現象場」(phenomenal field):「世界是由人的各自主觀經驗所構成的。所以彼此所認知的世界都不一樣。」[2] 《N地之旅》中的N地人總是在一日之後被政府消除大部份的記憶,能倖存的記憶只能是與工作有關的記憶。他們的世界是一天,也是美好的,因為昨日的傷痛不會成為今日的傷痕。每日帶着全新的自己,認知全新的世界,犧牲的不過是一些不完美的記憶。而I城的人卻沒有這種待遇。鄒文律在《N地之旅》中通過〈Alice & Ellice〉、〈N地之旅〉、〈IS〉、〈祖母的i城〉、〈火豚骨〉及〈琴弓拉出的鳥〉六篇短篇小說,建構起I(我)城人對於城的印象。表達我城人對於城的感知空間,通過六篇小說表達的似乎就是在我城中生活的人對於城的想法、印象。這些印象在各人的腦中倒模出城中人的身份,「我」是誰?「我」來源於生活,來源於環境。「我」是這座城記憶的載體。

為何需要一個身份?因為需要一個歸屬,一個來自群體的認同,當七十七億人口分類時可以分入一個類別,不至孤獨。而身份來源於記憶,與地有緊密的關聯。我們認同自己是某某人,是因為記憶告訴我們是甚麼人,是因為生活在某某地,所以就是某某地人。當地漸漸的模糊消失時,沒有任何記憶的承載物提醒我們自己的身份,人就成了被消失的地丟掉的物體。

綜觀《N地之旅》中的人,他們對於身份帶着迷茫和失焦,因為城在改變,而人漸漸的被城的發展拋在後頭,得到的會否比失去的多?當經歷消失時,其實世界也就消失了。

我城,在各種官宣、歷史書、官方文件上總要標明特別。縱使特別,在兩國的談判桌上依舊只是主權和買賣的交易品。我城的民,從前,現在似乎都沒有國籍而只有城籍,但在大多數的情況下我們願意用這座城去換取更多的生活質素、GDP和世界排名。當有一日在歷史又給了一個關卡時,人們毫不猶豫的一個轉身是移民、難民、亡國徒,去尋找心目中最好的城邦。城不斷的扮演不同的人需要她扮演的角色,而她到底是誰?又有誰真的關心?當城在發展中,一次次的被犧牲時,城的記憶就只和工作相關,而無關於感受與生活。

 

祖母的i看城市印象的推倒與身份的迷失

〈祖母的i城〉是《N地之旅》的第四篇。故事的開始是祖母的葬禮,或許這也是將城的過去推入火爐。祖母的房中傳來「人生中有歡喜/難免亦常有淚/我哋大家在獅子山下相遇上/總算是歡笑多於唏噓……」但此時的獅子山已經被移平,重新進行規劃及發展。

祖母患上了「過去幻想抑鬱症」,I城最大財團在十年前曾經支持「北方集團醫藥研發公司」進行了一項調查,發現只要患上這種病就會有早衰的現象,這種病最明顯的病徵就是每天都會憶述過去,但那些過去卻是從未發生過的。一旦患上這種病就會失去工作能力,只能活在杜撰的世界裡。而「北方集團醫藥研發公司」為了針對這種病也專門在I城成立「我愛I城公司」,這家公司鼓勵I城居民按照指引為家人進行測試,如果發現任何人換上「過去幻想抑鬱症」就應該立刻向衛生局報告,再安排他們進行治療。

祖母在世時,總會和「我」還有「哥哥」說一些不存在的地方,例如說了甚麼囍帖街、灣仔街市、和祖父談戀愛時去過的石水渠街的野薑花田,長大後的「我」懷疑祖母就是I城第一個患上「過去幻想抑鬱症」的人。「我」把祖母說過的地方和事情告訴父母、老師、朋友,但是大家都沒有聽過這些地方。「我」聽從父母的話努力讀書,畢業後成為了醫生,並且致力研究「過去幻想抑鬱症」,而當年和「我」一起聽祖母講故事的「哥哥」則走上了尋找i城的路,「哥哥」相信祖母的世界,一直都在尋早祖母口中的i城。「我」在研究時碰到了編號R476的病人覺得他十分面熟,「我」和「我」的團隊將R476當成白老鼠,剃掉他身上所有的毛髮將其放在無菌室內,並為其調配能夠抑制記憶的藥物,最終這名患者除了記憶力有些影響,一切如常,成功康復了。 R476據說在被送到「我愛I城公司」前總是裝備成遊客在城中靠向別人講述故事維生,不知道他會不會說起甚麼囍帖街、灣仔街市、石水渠街的野薑花田……

「祖母曾說,獅子山是i城的象徵,自從它消失以後,i城也逐漸消失了。」在〈祖母的i城〉存在兩個城市一個是i城,一個是I城。祖母生活在I城卻說着i城的地點,i城的地點自然在I城無法找到。對於祖母來說,支撐其記憶的是曾經生活過的i城,而i城的山、花、人、港則承載着其生命中發生過的事件,可以說i城的山川草木見證的就是祖母走過的歲月,見證她曾經或過。當時間來到「我」生活的I城,遍尋不到i城留下的痕跡,這裡自然就是一個新的地方,而過去的人被徹底的在這個城市中抹去。當祖母記憶中的地點完全消失時,她所說的空間就會變得虛幻、不真實,記憶拿不出實質的依據,自然就成了空想。正如羅哲斯說到的主觀經驗將會影響人們所認知的空間,獅子山是整篇小說中的象徵物,「我」認知中獅子山是城市的金融圈,而祖母認知中獅子山是城市中的一座山,代表生活,認知上的不同自然會得出兩個不同的城市,一個是i城,一個是I城。

沈從文在《抽象的抒情》中對於生命的發展,寫道:「變化是常態,矛盾是常態,毀滅是常態。」[3] 發展與毀滅或許就是相對的。當城市需要發展時,唯有選擇推倒過去,推倒那些承載過去,載滿時光的建築物,讓新的建在土地上,萬象更新。這種毀滅來臨時,是在摧毀一代人身份、記憶的依據,從而讓他們很難在生長的土地上找到熟悉,他們就像是去到了一個陌生之地一樣,帶着迷茫與孤單。在新城中尋不到熟悉的感覺,找不到被接納的感覺,那份孤單就會導致抑鬱。有一天連他們都變成屍骨,城市的記憶就會完全消失,沒有歷史。

〈祖母的i城〉中提到的「過去幻想抑鬱症」我們可以理解成一種,失去證據的真實,或許我們可以從這種病開始看看人和地方之間的關係。人總有一個生活或者生存的空間,當人生活的空間開始消失時,那些空間就不再是當下而是過去(或者說是歷史)。而人好像是落入一個新的世界一般,在城中再也找不到熟悉的事物,這也將產生一種身份的不確定。

「這個城市一直都在,不是嗎?獅子山仍然是I城的重要地標,雖然它不再是『山』,但它比『山』更具經濟效益啊!我心裏想,祖母一定是經常聽這類歌,才會有那麼不切實際的幻想。至於祖母口中的i城,根本從來不存在。」城市一直都在,而她代表的意義卻一直在改變。在祖母的i城中,i城是一座充滿愛的城市,有祖父和自己的孩子、孫子。對於「我」來說,I城是國際經融中心,一切的發展以經濟利益為主。在這裡可以看到兩代人的心中,獅子山都是城市的地標,但不管是獅子山的形象還是獅子山的意義在兩代人的心中都是截然不同的。祖母的i城是屬於她,一個城市中的小我(i)的回憶,而「我」認識的獅子山則是I城這代人共同的歷史。

就好像卡爾.羅傑斯所提出的「現象場」:「世界是由人的各種主觀經驗所構成的。」[4] 祖母的房中傳來「人生中有歡喜/難免亦常有淚/我哋大家在獅子山下相遇上/總算是歡笑多於唏噓……」在過去的日子裡,i城有的是生活,會哭會笑,亦然有淚但總有歡喜,豐富多彩的過去鑄就了祖母老年時的回憶。如果世界是由人的主觀經驗所構成,那麼個人經驗的豐富程度也決定了一個地方文化的多元。今日的I城卻只有歷史,當「我」回望年輕時「我」的「I城」亦是大家的「I城」,抹去個人只有大眾的城市。

世界或者地區就只是一個概念,當人的認知不同時,這個概念也會發生轉變。「我」認識的是「I城」而祖母認識的是「i城」或許這本身就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火豚骨看無聲中漸漸奪走的空間

故事從一本筆記開始,然後是穿着白色雪紡連衣裙的小女孩站在海港碼頭上。女孩拿出短笛,一條紅色的海豚聞聲靠近岸邊,女孩摸了摸海豚的頭,然後笑了,海豚潛入水中,女孩在岸上向海豚揮手,就像告別一位乘船遠去的朋友。一切美得像一場夢,確實它就是「我」常做的一個夢。

故事中的「我」得到了一本筆記本,裡面都是關於火豚的記載,「我」相信筆記本的主人就是娜,那個自己常夢到的小女孩。

〈火豚骨〉裡火豚曾經是I城的吉祥物,從前I城的人以捕魚維生,火豚能幫忙將深海的魚群感到淺水區讓漁民捕捉到魚群,自然也就成了生活中最好的工具。但在I曆2011年後火豚就不再在I城出沒了,而I城的商店依舊還販賣着火豚的紀念品,火豚依舊象徵着I城。那個夢裡的女孩──娜,據報紙記載應該是I城最後一位火豚飼養員,但在火豚消失後她也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後來,I城的地標海港碼頭遭遇拆遷,發展商提出將海港碼頭移到建好後的I城塔上,保留海港碼頭的樣子,還可以從海港碼頭俯瞰海港。I城的人曾經誓死保衛海港碼頭,在海港碼頭發起一連串民間抗議活動,但最後一切還是保不住海港碼頭。最後,「我」在夢中夢到了娜她隨着火豚不知去到了哪裡。

〈火豚骨〉這一篇從一開始就是悲劇。「骨」是一種燒盡肉身剩下沒有靈魂的軀殼,死亡代表。從一開始火豚已是逝去的生命。火豚代表着I城,那麼或許我們可以理解為「我」生活的I城其實是從前I城所剩下的「骨」,I城早已成為過去。

是在甚麼時候城市漸漸的失去生命呢?或許是在人不曾發覺的慣性中。人們習慣了城市一天一天的改變,在忙碌的生活中似乎也不會發現到底失去了甚麼。就好像〈N地之旅〉中所說的,N城的政府會在N城人睡夢中刪除他們一天的記憶,只留下那些和工作有關的記憶。在睡夢中,你無法察覺時,不知不覺中,你成了一個沒有歷史的你,而城或許也是如此。

I城的居民在城市一路從漁村改變發展方向的過程中都不曾發現自己失去了甚麼,漸漸的因為熟悉了發展的模式,逐漸失去自己對於城市的話語權,失去了對於空間的控制能力。直到有一天,某一樣事物就快消失時它才會登上報紙頭條,佔據短暫的視線。就如潘國靈在「消失物誌──給所有曇花一現的美」講座中講的:「有些景點可能大家知道它即將會消失,於是去湊湊熱鬧。但我想,有更多人去送別,都是因為景物充滿了生活的記憶、帶着感情而去的。」[5] 物和人之間的關係,很多時候物是經歷和感情的載體,通過物建構起一個有故事的空間,這個空間是獨一無二的,因為人所放置在空間中的感情和經歷是不同的,而這就是卡爾.羅哲斯所提到的「獨一無二的現象場」。

「就看看火豚會把我們和海港碼頭帶到哪裏。」火豚是曾經I城的生物,而海港碼頭曾經是I城重要的地標,兩樣都是過去曾經重要的對於I城來說。兩樣東西都走了,而他們帶着曾經的I城去到了哪裡呢?是N地嗎?在《N地之旅》中I的對立面往往站着N。I是存在的現在,而N是虛幻及未知的將來。N for Neverland, 這是彼得.潘生活的地方,是夢幻的、虛構的童話。童話是想像的空間,一種美好的概念,而人也不曾觸及。

但正如上面所說到的,N地的政府總是在人們睡夢時刪走人的記憶。火豚帶着我們和海港碼頭如果真去到了N地,火豚還能是I城的象徵物嗎?當火豚忘卻了海港碼頭和「我們」,生活在水清沙幼的N地海域中,它就不再是I城的火豚了,而是另一種生物。它所承載的經歷不是來自I城,自然所感知的空間也不是I城,而是N地,對於I城來說火豚還是滅亡了。

I城依然需要火豚活下去,但並不是活在海中,而是泳池裡、海洋館裡,或者以一種塑膠的形態活下去。吉祥物是一種展示品,而並非一種生物。I城還會繼續在,只是空間不再承載一切。

 

Alice & Ellice開始到N地之旅IS城市的困局未必可逃

〈Alice & Ellice〉和〈N地之旅〉是《N地之旅》開頭的兩篇。〈Alice & Ellice〉的開頭是以瑤向J提出離婚開始。瑤患上了「烏托邦幻想症」這是一種I城這些年患病率很高的病。患者會想要尋找Neverland,一個不存在的地方。瑤的父親N教授是J的老師,他是人工智能方面公認的權威。Ellice是一個人工智能系統,而Alice則是J的初戀情人。J在編寫Ellice時把關於Alice的記憶寫到程式裡面。後來,出現了另外一個女孩Chole。一路Chole和J互相配合成功研發出了第三代的Ellice,但因為Q教授的盜取最後J失去了所有,而Ellice裡的關於Alice的記憶也全部被洗掉。Chole 的離去,瑤的離去,事業的失敗,Alice完全的消失,J崩潰了。

〈Alice & Ellice〉中的J教授的崩潰在於曾經投入全部心血的人工智能軟件被盜取,Alice的記憶完全消失,就如同是我城中中年失業的漢子。在小說中,瑤一直質問J自己是不是Alice的替代品,但J始終沒有正面回應。直到Alice的記憶消失那一刻,J沒辦法不承認瑤就是Alice的代替品。

另外一個女孩是Chole,Chole也是一個複製品。Chole的出生地F國有一條法例,失去十五歲以下子女的父母可以通過基因複製把早逝的生命從新帶回這個世界。原本的Chole在十歲那年遭遇綁架,Chole的父母唯有通過基因複製的技術讓愛女從新回到他們身邊。直到後來,真正的Chole逃回了家,基因複製出來的Chole便成了一個棄兒。

〈Alice & Ellice〉想帶出了「出賣」和「代替」的思考。當J失去了Alice之後拼命的在電腦裡,在生活中尋找Alice 的影子,而Chole 的父母也是一樣。人不再獨特,而是成了帶有其他人影子的生物。當城在幻滅時,人開始患上了「烏托邦幻想症」渴望尋找一個代替I城的Neverland。出賣了擁有的,然後不斷去追求不曾存在的幻想,這似乎就是〈Alice & Ellice〉想帶出的I城的哀。在<N地之旅>中鄒文律揭開了N地的面紗,在幻想變成真實後,往往帶着失望。「我」對N地的認識僅僅來源於姐姐。有一日姐姐突然失蹤了,「我」為了找尋姐姐也坐上了去N地的巴士,在N地我看到了無憂無慮的姐姐,但是姐姐似乎不再記得一切。

在N地,我遇到了每日都會寫下今日發生了甚麼的老人,看到了因為不肯昏睡而被強行注入藥物睡在醫院裡的人們。在N地人們都只有一日的記憶,在夜晚你陷入昏睡中時政府就會用電波消除你所有的記憶,第二天一切從新開始。

N地的美好是用推倒過去來成就現在。正如危令敦教授〈素淨的憂鬱〉中所寫:「若以第三語發音,則是『恩地』。恩地貌似烏托邦,實為自由之噩耗邦。此地居民並無選擇,只要他們入睡,政府就會以電波刪改他們的記憶,以確保他們只有一種記憶,然後安安靜靜的存活下去。」[6] N地曾是I地人想像的天堂,但或許這裡是一個還不如I地的地方。N地裡的人連選擇逃離的機會也沒有,來到這裡你只能接受別人給你的記憶。如果運用卡爾.羅哲斯的現象場理論來說的話,當人們只剩下一種的記憶,那麼大家的世界就不再存在獨特性,這是一種統一世界的作法。當大眾的記憶等於小我的記憶時,就不會出現分歧的聲音。如果說N地代表未來,那麼當未知的國度成為我城,哀則更哀,逃離依舊不會帶來更好的改變。

〈IS〉裡寫的是少數去到N地幸運的逃脫的人,他們組成游擊隊與N地政府作不懈而無望的爭鬥。在〈IS〉裡當你拒絕讓政府的電波入侵你的思想時,那你就會被N地排斥,失去所有,包括你的家庭及你的身份。在N地只要你乖乖的接受政府給予你的一切,你就能有幸福美滿的人生。

三篇小說可以獨立的去看,但當我們將〈Alice & Ellice〉、〈N地之旅〉、〈IS〉三篇小說層層推進來看,會看到一種無法逃離的城市困局。想像是未知的,當I城的人未去到N地時,人們幻想那裡能給予我們幸福,但當真的去到那裡時,或許那裡只是另一個有另一種煩惱的地獄。N地告訴我們當人有過去的包袱時,與城有聯繫時就會痛苦及感到失望。而當人的記憶遺失,人與地失去連繫時,我們沒有身份及思想,機器一般的生活,對於政府對於自己都是一種幸福。

《N地之旅》中的N城真的是一種我們想像的Neverland嗎?當人去到N地,但卻發現那並不是Neverland時,於人來說或許就是第二次的傷害。〈IS〉裡最後的一句是這樣寫的:「警察走後,我驀然停在街心,下身傳來骨頭折斷的聲音。而我看見,沿途的風景仍然在後退。」當「我」好不容易從N地的地下組織手裡逃回I城時卻發現自己找不到在I城的家,在I城失去了熟悉的一切,其實亦然就如在N地失去記憶一般。沿途的風景仍然在後退,似乎就在告訴我們想像的一切,依舊只是虛構。所謂Neverland依舊不可能是一個實際的地。

實際與想像終究是不同的,在人間我們找不到一個沒有痛苦的極樂之邦。火豚與人去了哪裡,或許在《N地之旅》第一篇的小說〈Alice & Ellice〉已經揭開了謎底。「『千萬不要讓病人走失,否則會構成生命危險。』醫生嚴肅而認真地補充:『曾經有病人在離家出走後,誤以為滿佈垃圾的海港是幻想中的世外桃源,結果遇溺身亡。』」他們真的看錯了嗎?火豚與人們或許移居到了天堂,而城還叫「I城」。城邦不會消失,唯有時間及發展帶走了曾經。

當我們將三篇小說套入「現象場」來解釋時,會發現當記憶和經歷消失時,世界也就消失了。所謂世界的滅亡就是沒有一個人再記得這個世界。鄒文律通過三篇小說帶出的是「逃」、「遺忘」代表着城市的完全消失。如何拯救這個I城要的似乎不是外力,而是回歸本土。

 

手握琴弓,城市的希望該回歸本土

《N》的最後是一篇琴弓拉出的鳥。小說的主角是寧。寧的祖母送給她一把大提琴並告訴她:「樂器的日子久了,便會孵出一隻沉睡的鳥。當妳能夠喚醒鳥,牠便會成為妳最忠實的朋友。」寧在學校裡努力練習大提琴,似乎只要沉醉在音樂的世界就可以與現實世界隔絕開來。因為導師K的庇護,寧得以在學校安心的練琴。後來姐姐不肯再支付祖母住療養院的費用,K向寧提出讓他照顧她。寧拒絕了。故事的最後寧獨自一人站在海邊,用琴弦拉出心中被囚禁的鳥。她笑了。

不同於前五篇,〈琴弓拉出的鳥〉的主角寧並沒有逃,也沒有妥協。她依然還是「寧」,用一把琴弓守護自己內心的世界。這是整本《N地之旅》的最後一篇,帶出的更多是保有內心的真實回歸。

小說中有這樣的一幕:同學們在練習如何殺鳥,「『當你把目標擊昏後,便要用漂白水把牠殺死。』王老師若無其事地打開一個黑色垃圾膠袋,把鳥籠和綠繡眼丟進去,再倒進一整瓶漂白水。[……]『把袋口綑好,再用力搖二十下。』[⋯⋯]綠繡眼的叫聲漸趨斷續和微弱。」鳥在這篇小說中代表的是希望,當老師在課堂上教導學生把鳥殺了,某程度上是抹走了城市所有的可能,城市再也飛不出困局了。

〈琴弓拉出的鳥〉的寧一直在這樣的大環境中生活:拜金的姐姐;想將她佔為己有的K;若無其事教導學生殘害鳥隻的老師們,城市十分的荒謬。而慶幸她還有祖母。祖母送給她一把大提琴,琴弓握在寧自己的手中,而唯有寧可以喚醒沉睡的鳥。當鳥再次於維港上空飛翔時,代表的是一種希望的回歸。

「飛翔與重生只對喜歡幻想的人適用。」似乎在《N地》裡有許許多多喜歡幻想的人,幻想是一種短暫的逃避,也是在殘酷的現實中唯一擁有希望的可能。寧用音樂搭起一個與世隔絕的溫室,因為K的維護她可以毫無顧慮的繼續走下去。但當K提出和她交往時她拒絕了。她用自己的雙手再次彈出「飛翔、重生」,在海港之上再次看到了鳥,而這隻鳥與人共生,在人的手中飛上雲霄,似乎人與生物還是能共存的。

如果將〈琴弓拉出的鳥〉與〈Alice & Ellice〉來對讀似乎又能發現一些新的東西。〈Alice & Ellice〉裡J創造出的空間中依然有自己的回憶和過去,哪怕是幻想亦然需要有過去做為支撐。過去並非完全的美好,但它是一切的開始及起因。從I城我們開始記事,不管好與壞,I城是一切的起源,也是我們的身份來源。當摒棄I城逃亡其他各種的地方時,我們或許就會聽到「下身傳來骨頭折斷的聲音」。身份的認同來源於對於一個地方的熟悉及記憶,I城的人最熟悉的或許還是I城。

最後一篇作者似乎給出了答案,I城的出路不在N地,而在I城。或許出路不在尋找而在創造及珍惜。

卡爾.羅哲斯強調回歸心靈的自我救贖,相信人可以以自我的能力修復心靈的創傷。而「現象場」強調的是自我的經驗建構起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世界。從自我的經驗修復開始,從保守自我的記憶開始,譜出音樂的琴弓還是可以牢牢握在手中。如何去創造新的世界,如何去重拾過去的美好,別無他選,或者都需先回歸自我的心靈。

I城和N地之間有多長的距離?或許無法丈量。但心與地之間的距離我們是能知道的。城的發展無奈的在推展,今日的I城包含着太多的不熟悉及無可奈何。作為一隻螞蟻、一顆螺絲,似乎很難去要求保留身份。不過慶幸的事,你我生活在I城,一個未如N地般遭到洗腦的地方,在記憶及腦波中我們依然保留思考的自由,或許所謂Neverland就一直在那個地方。Neverland一個由你的主觀經驗建構起的世界。

 

注釋

[1] 卡爾.羅哲斯著,宋文理譯,《成為一個人──一個治療者對心理治療的觀點》(台北:左岸出版社,2014),頁215。

[2] 同上,頁233。

[3] 沈從文,《抽象的抒情》(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頁232。

[4] 羅哲斯,《成為一個人》,頁233。

[5] 灼見名家編輯部:〈潘國靈:消失物誌──給所有曇花一現的美〉,灼見名家網頁,2017年08月04日,https://www.master-insight.com/潘國靈:消失物誌──給所有曇花一現的美/,2019年9月15日讀取。

[6] 危令敦,〈素淨的憂鬱〉,《N地之旅》(香港:Kubrick,2010),頁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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