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腐朽中重生──西西〈解體〉中的身體敘述

評論文章

從腐朽中重生──西西〈解體〉中的身體敘述

  生命到底是甚麼,僅僅是肉身麼?肉體一旦終止運作,人就馬上變成「屍體」,勾銷所有的意義嗎?人死後身體比生前輕了二十一克,那二十一克是否就是靈魂的重量?如果靈魂確實有其體積,那醫學解剖可曾發現過,它其實藏在哪一個器官裡?

  西西受到亡友蔡浩泉啟發,2000年書寫的短篇〈解體〉,[1] 開展了特殊的身體敘述,無論在表現方式和思考深度上,都是一篇超前的作品。與其說〈解體〉是書寫死亡,重現身體逐漸消失、分解的過程,不如將之視作拆解生命奧秘的嘗試。和《哀悼乳房》的序言[2] 一樣,〈解體〉的敘事者有明確的對象,處處表現出敘述的自覺:

如果你是聽眾,我是敘述者,從第一句話開始,我在敘述一件事,我用第一人稱來向你敘述。(……)敘述的「我」,是與他共生的「物體」。

  當我說我的時候,有時只是軀體的我在說話,有時就是我這個能體在敘述,我們有時合而為一,有時彼此獨立發言,既合又分,既離又連。

在澄清敘述身份的同時,西西正「運算」生命如何組成。科學理性的思維方式,卻和文學敘述緊密交織,似乎已預示了全篇的敘述傾向。科學語言與文學語言並非對立,反之兩者相融,更能言說生命本身。〈解體〉著意將語言和身體狀態混同,具體展現在語句的節奏上,敘述者死亡後意識正隨著肉身而散失,因此開首結尾是沒有標點連綿不斷的長句子(開首是「事實上早在六七十個小時之前我已經陷入了昏迷狀態而昏迷了的生物不再有任何感覺包括最難忍受的痛楚」,結尾甚至是一整段一個標點都沒有);中段回憶生前的日常經驗,句子節奏亦趨近正常;然而中後段句子逐漸變短,斷斷續續如即將消失的意識(「小小的,腦子裡,也許,奇怪,這特殊而又熟悉的氣味,為何,沒有,相連的,形體,而且愈來愈淡,難以,追尋」、「那麼,我就,完完,全全地,形、神..俱...散……了。」)。腐敗的肉身、薄弱的意識同時呈現,當中的橋樑正是語言。

  西西筆下的身體和意識並非截然二分,而是混同且難以言說。這種對身體的觀點,明顯和笛卡兒的「心物二元論」背道而馳,反而更類近於梅洛龐蒂對於存在(exister)的觀點:即存在以含混的方式被包括在唯一的生存情景中,與體驗和習慣相聯繫。[3]

我是不太相信幽靈和鬼魂的,(……)我只是蛋白質和核酸,但我相信,除了蛋白質和核酸,必定還有其他屬於人的本質的東西,而人的軀體才僅僅只是蛋白質和核酸。一個人的思維、精神、意志、夢想、愛與慈悲,難道也是蛋白質和核酸?

  在肉身腐敗的過程中,敘述者微觀地書寫患病後身體的變化、情緒的轉變,這種「知識-敘述」相融的「圖書館氣息」[4] 已是西西作品的獨有風格。敘述者開宗明義說「我在敘述的故事是關於死亡」,但內容卻離不開活著;死亡是個引子,是身體和意識的共同情景。〈解體〉將死亡拆解成逐漸剝落的過程,先是由肉體領受,繼而是失去宿主而萎靡的意識;最後,組成意識的敘述者的生活經歷亦煙銷雲散。死亡原是身體裡不斷流動的可能性:

攻陷我軀體的不是病毒或病菌,是細胞,竟是我──自──己──體──內──的──細──胞。(……)只有遇上特殊的情況,比如抗原入侵,淋巴細胞就會緊急製造抗體來應對,這是正常的細胞突變。那麼,我體內癌細胞又發起甚麼神經病來要參與突變的狂野派對呢?大抵是我酒喝多了。(……)我能夠摸到腿上腫起的硬塊,就是這棵瘋狂的石榴樹嗎?它們至少需要九年的時間,分裂了近三十次才長成這樣的規模並且轉移。而我一無所知。

這一段講述癌症的段落,有醫學知識(癌症是細胞突變)、身體變化(腿上的硬塊)、情感(被自身細胞攻擊的恨意)以及生活習慣(喝酒),說明死是由活漸漸熬成,從而將身體運作放到無限大。和一般敘述死亡的故事不同,敘述者不只限於精神上的恐懼和傷痛,而是重新檢視血脈中隱藏的危機,將身體經驗也納入其中,使這個死亡的故事,具有生命的質感。

  可是〈解體〉的開創性只在於重提身體經驗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敘述者的身體,要依靠情感和經歷才得以整全。他和所有人一樣有夢想和珍視的人,喜歡畫畫,疼愛兒子,重視友情,而正是這些想法和回憶,使生命能超越軀體的死亡,令故事沒有陷入感傷當中。身死固然可悲,但離開也不代表沒有活過。敘述者死後被親友圍攏,雖然無法反應,但卻從聽覺和感應,自言自語營造了熱鬧的氛圍,使得他面對死亡還能下一個肯定的結論,「關於人的精神、思維,那是永恆的,愛也是如此,生命必有它的意義,我們只是夏蟲,如何語冰」,從知識跨入了價值的維度。

  「夏蟲不可以語冰」是莊子的話,[5] 或許可以由此窺見這種樂觀態度的來源。〈解體〉的結局是敘述者肉身和意識同告寂滅,「能體」自由地飄浮在空氣中,滲入郊野,與漫山遍野的百合花相遇,最後落入花瓣的擁抱裡。寫來絲毫不覺哀傷,反而充滿詩意;令人聯想起《莊子》裡的髑髏,[6] 肉身腐朽之後,從勞碌中得到解脫,在夢中向正為趕路而奔波的莊子,報以吃吃的笑聲。

注釋

[1] 〈解體〉初次發表於《素葉文學》第68期,同期有「懷念蔡浩泉」特輯;文章後收入西西:《白髮阿娥及其他》(台北:洪範,2006)。本篇所引〈解體〉皆以此版本為準。

[2] 「尊貴的讀者,打開這本書的時候,你是站在書店裡麼?」見西西:《哀悼乳房》(台北:洪範,1992),i。

[3] 梅洛龐蒂的身體觀正是笛卡兒心物二元論的回應,強調「己身的體驗教導我們要把空間扎根在生存中」,而非將身體視為「事物-意識」兩種狀態的總和:「這種二元論(編按:指笛卡兒)忽視了一種原始的和含混的存在方式,而這是己身的體驗向我們揭示的。像『視覺』、『運動機能』和『性』……我們無法從這種情景中清楚地分割出客體和主體、身體與意識,然後又把它們機械地組合成一個整體。(……)只有『體驗它們,也即重新考量貫穿它們的情景(le drame),並讓自己融入其中』。又比如意識,意識並非一個孤獨的思想,而是對己身在世之中的情景的體驗,是對我整個情景的一個暫時勾勒。」參佘碧平:《梅羅龐蒂歷史現象學研究》(上海:復旦大學,2007),86–87。

[4] 黃子平:「西西的小說有『圖書館氣息』……書和書之間生生不息,任何書都由其他書的『引文』組成。文變不僅『繫乎時』也『繫乎詩』──文學創造文學,書產生書。」見西西著、何福仁編:《西西卷》(香港:三聯,1992),435–436。

[5] 全句「夏蟲不可以語冰,篤於時也」,語出《莊子.秋水》。

[6] 髑髏出現在莊子的夢中並向他分享「死之說」(即死亡的喜悅):「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見《莊子.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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