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望打破類型藩籬,讓讀者發現新大陸──專訪《魔蟲人間》1-2作者陳浩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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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望打破類型藩籬,讓讀者發現新大陸──專訪《魔蟲人間》1-2作者陳浩基

  陳浩基──只要提到香港推理小說甚至華文推理小說,他必然是最多人想起的作家。其代表作《13.67》獲得台北國際書展大獎、賣出多國版權、登上日本多個推理小說甚至小說排行榜,其讀者群遍佈台灣、香港等多個華文地區,每逢發表新作都備受觸目。

  陳浩基今年在台北國際書展有兩本新書出版,既有舊作又有新作──原本在2011年在明日工作室發表的《魔蟲人間》以及全新的續作《魔蟲人間2.黑白》,兩部都交由奇幻基地出版。《魔蟲人間》二部曲書寫時間相隔超過十年,有如荷里活名導演占士.金馬倫(James Cameron)在《阿凡達》(Avatar)的十三年後上畫的《阿凡達:水之道》(Avatar: The Way of Water)。

 

類型的轉換再換轉

  被問到《魔蟲人間》兩集在書寫時的手感、構思方式和着眼點等最大的差別,陳浩基回答說主要是對角色描寫的重視:「寫第一集時創作經驗尚淺,基本上沒有考慮太多,就是抓住一個概念就衝了。角色都是為劇情服務,就算對某些人物有稍詳細的描寫,那都是為了推演故事情節而做的,故事先行,角色為副。但第二集時就兩者同樣重視,讀者大概更能夠感受到某些角色的喜怒哀樂。應該是寫作經驗差異吧。」

  至於構思方法,他則表示很難作比較,因為第二集是基於「第一集存在」這事實來發展,所以動筆前已預想到敘事架構如多線、切換視點等要和第一集相同。

  「其實當年寫完第一集後,覺得這樣的結局就可以了,往後一切留白就好。不過同時間也有想到,假如故事要延續下去,角色該如何發展,甚至刻意沒改一些覆稿時發現的小問題,當成空想中的續集的伏筆。第二集的概念和結尾其實在那時候已想好了,甚至還有想到再之後主角會遇上甚麼事情,故事最終最終的着陸點會是甚麼亦有個梗概,重點反而是如何往那個着陸點前進。」

  縱是如此,兩集始終有差異。比如第一集的核心概念是「偽裝成推理小說的恐怖小說」,但這招只能用一次,寫續作不但要另辟蹊徑,更要延伸舊角色的後續發展。於是《魔蟲人間2.黑白》便重新偏向推理犯罪小說的風格,描繪多方勢力的搏奕對壘,成了類型的「轉換再轉換」。

  對此,陳浩基表示這處理多少受制於客觀因素:「『恐怖』來自『未知』,而第一集結局讀者感受到的恐怖感就是從『恐怖』踏進『已知』的一刻造成。」

  他繼續說,當讀者已走進了「已知」的領域,基本上就很難再做出恐怖感,「坊間不少恐怖電影系列,往往都是第一集最恐怖,而後面的都變成奇幻作品,恐怖元素只是形式化,例如血腥、Jump Scare(突發驚嚇)之類。」

  當然,其實也不是沒辦法將第一集的「未知的恐懼」延續下去,但陳浩基認為問題在於這要求故事的結尾留下極大的懸念,「我好歹是個推理作家,過不了這心理關口,不能讓一本小說出現『有頭無尾』、讀者看完滿頭問號的情況。」

 

架空舞台與全球化

  陳浩基的長篇小說如《13.67》、《遺忘.刑警》和《網內人》,以至收錄在香港推理小說合集《偵探冰室》系列的短篇都明確將舞台設定在香港。可是《魔蟲人間》完全不同,故事發生在人口三百萬、城市的人物背景如名字、社會結構與政治體制彷彿是將日本、台灣和香港三地「拼裝」起來的無名架空城市。

  對於《魔蟲人間》為何這樣做,陳浩基先表示兩集的處理方式其實有些許不同。

  「寫第一集時,並沒有太刻意建架一個架空城市,只是模糊化舞台,好讓讀者將自己的想像投射進去。當然,以及如後記所說,因為第一集是用作『亂槍打鳥』的參賽作品,早已考慮在台灣出版,所以感覺上比較接近台灣社會。會有日本的感覺,我想是因為角色名字採用了不尋常的漢字組合,而這其實是當初創作時跟自己開的一個玩笑,人物名字全來自我書架上的漫畫的作者名字,那時候懶於想角色名,就抬頭看看眼前有甚麼便填進大綱裡。」為免落差太大,陳浩基在第二集沿用第一集的做法,不過延伸到電子書架,「由於我擁有的漫畫都是日漫居多,才會有種微妙的日本氣息,但也偶有西方人的名字。讀者有興趣可以猜猜看,配對一下角色名字來自哪個漫畫家,有些實在明顯得一看就懂。」

  可是他覺得退一步看,混合式的架空城市恰好示範了全球化的特徵:「東亞的城市即使法規不一、文化傳統不同,卻在互聯網普及下趨向同質化。大眾的生活模式、飲食習慣愈趨接近,意識形態彼此影響。五十年前,小說的在地感很強,即使是架空城市,讀者仍能輕鬆察覺舞台所在,可是如今境界的模糊化,令讀者很容易有種錯覺,覺得故事就是發生在他認定的地域。」

  除此之外,《魔蟲人間》沒用上真實地點,是因為陳浩基在創作時還會考慮一點:舞台對故事的必要性,「假如故事和社會、歷史、文化關係不大,舞台所在不足以左右讀者對作品觀感,那架空舞台就好,省減一些令讀者分心的元素。另外,選擇架空城市能減少創作時的束縛,比如說可以由作者創立一套警政制度,毋須花時間調查一些細節──畢竟在這些故事裡,法律是海洋法還是大陸法、治安單位叫警察部還是警視廳並不重要,作者想聚焦的是另外一些元素。」

 

中心思想或主題?

  儘管沒用上真實地點,但此作仍加入一些難免令人有所聯想的元素,像是《魔蟲人間2.黑白》就出現街頭示威的畫面和名叫「V」的組織,便令人不禁想起真實的社會事件,還有某部以「V」為主角的著名電影。

  然而,當被問及到此系列有沒有想表達的中心思想或主題時,陳浩基的答覆十分直截了當:「沒有。《魔蟲人間》就是一部帶科幻和推理元素的驚悚恐怖小說而已。」

  他接着又話鋒一轉:「但說一部作品沒有中心思想或主題又未免有點奇怪,因為作者總有話想透過作品說出,只是優先順序不一。我認為所有作品都是作者本身的情感投射,這份情感不一定要擔當『作品主題』或『中心思想』這麼沉重,作品中跟真實社會掛鉤的與其說是影射某些現實,不如說是作者散發的一些想法、觀點或角度。當然,我認在這條件下,嘗試解讀作者想透過這些元素的帶出的『訊息』是不一定有意義的,因為只是情感投射,作者自己不一定有意識地用上這些元素。」

  他指出,有讀者和評論家會憑着這些情感投射捉摸作者的個性、對某事的看法甚至潛意識,「但作為一個支持『作者已死』的文本主義者,我覺得這部分交給讀者自行解讀,再產生新的思想,反而更具藝術意義。」

  那陳浩基在《魔蟲人間》的「訊息」又會是甚麼呢?也許,線索已經在書名上。

  《魔蟲人間》故事中稱為「蟲」的存在與一般人熟知的昆蟲或爬蟲類相去甚遠。此作似乎除了「類型的轉換與誤導」之外,還有「名詞的轉換與誤導」、顛覆了名詞普遍認知的玩法。當初為甚麼會選擇「蟲」,又為何刻意顛覆名詞的用法呢?

  「很老實說,我沒有想得太深入。」陳浩基笑言道,然後旋即進入關於「文字」的討論,「我一直認為,推理小說,尤其是新本格推理,『玩弄文字』是一種很基本的誤導技巧。文學本身就是一種轉換過程,它是將『作者的思想』轉換成『文字』,再從『文字』轉換成『讀者理解的內容』,傳統的推理聚焦於第一層和第三層,第二層的『文字』理論上只是一個介面,並不影響另外兩層,但文字詭計的出現,讓作者和讀者不再將第二層當成單純的介面,而是一個具備本身獨特意義、甚至可以成為作品本質的元素。」

  他再指出,其實昆蟲和爬蟲類本來就相去甚遠,甚至換個極端例子,老虎在中文古籍有「大蟲」的別稱,這個概念以現代人來看也有點匪夷所思,「《魔蟲人間》其中一個主題是談『怪物』,我們人類看待事物,一定是『人本位』,而『蟲』是一種蔑稱,就像『蠻夷』、『鬼佬』,我們會用貶義的名詞來為『非我族類』貼上標籤以示自己高人一等。問題是科學普及,文明開化,我們發現自詡為『萬物之靈』的我們,不過只是芸芸物種的其中一類。這可能會延伸到不同的宗教觀點,到底是『眾生平等』,還是『人類是神按照自己的形象而塑造』?我想顛覆名詞的用法,除了是構成詭計的技巧外,亦是一種顛覆既有觀念的手段。」

  至於為甚麼選擇「蟲」,陳浩基坦言那只是故事開始不久登場的怪物形象上有蟲的特徵,便順理成章以此為題,「雖然作品類型有所誤導,我卻沒打算像某些名作一樣從書名開始便誤導讀者,『魔蟲人間』四個字怎看也是恐怖作品吧,而且還帶點B級片風味,縱使讀起來像推理小說,書名卻開宗明義點明類型了。」

 

打破類型的藩籬

  說着說着,我們又回到了類型的討論。

  陳浩基在第一集後記中提到,《魔蟲人間》與獲得第二屆島田莊司推理小說獎的《遺忘.刑警》為同時期的姊姐作,但當初因為兩作的市場定位差距甚大,兩批讀者幾乎沒有交集。如今「陳浩基」已成為一個品牌,可以預想到會有不少讀者同時讀兩部作品。

  一問到覺得原本的推理讀者對《魔蟲人間》會有怎樣的反應,陳浩基就笑稱一定有人接受不了,「我們作為消費者,往往對消費品有一定程度的預想,食客到燒臘店吃飯,自然會預想吃叉燒油雞,假如侍者端出一盤法國星級大廚泡製的黑松露鵝肝,那食客不見得一定高興。」

  陳浩基回憶他在出版《13.67》和《網內人》之後曾推出恐怖奇幻小說《山羊獰笑的剎那》,當年就有好些一心想讀寫實推理的讀者受不了。可是反過來,他也曾在簽書活動中遇上一位讀者,告訴他作品之中最喜歡《山羊獰笑的剎那》。

  「我期望的是,假如有讀者因為我這個『品牌』,願意接觸一些他們之前沒想過閱讀的類型,再發現自己並不排斥甚至喜歡這些作品,進而找其他作者的故事來看,那就是一種打破藩籬、推廣閱讀的方法。用上述例子,說不定有燒味愛好者一直對法國菜有成見,意外嘗了一口於是『發現新大陸』,這怎說也是好事一樁。」

  陳浩基又設想,假如有一個作者連類型都無法被確認,那就是一種超越文本的意外性了,「對喜歡追求意外性的推理讀者來說,接受度大概比『對法國菜有成見的燒臘愛好者嚐到鵝肝』高得多。」

  事實上,陳浩基近年也屢次挑戰新類型,例如在《皇冠雜誌》連載的短篇企劃「12」、收錄在《故事的那時此刻》的〈密室的藍鬍子〉或者《魔蟲人間2.黑白》,都有偏離本格推理而趨近純犯罪小說的傾向,令人好奇箇中原因。

  「哈哈哈,問這問題前,不是要先問『何謂本格』這個極具爭議的議題嗎?」他先打趣道,「我覺得《魔蟲人間2.黑白》滿有本格風格的,一開始便丟出謎團,也有偵探角色調查和解謎,只是後面便歪了。」

  他表示本身其實不太在意類型模式,反而在決定模式前會先考慮該故事怎麼講才有趣,一切以趣味為先,「我不敢說將來的作品的類型為何,但我猜總有作品會跑本格路線的──問題是我不確定會否是『純血』的本格,還是走着走着又走歪了,變成另一部偽裝類型的異色作品。」

 

未來的寫作計劃

  相信不少讀者看完《魔蟲人間2.黑白》之後都會好奇裕行和黑石接下來的故事,而陳浩基先前在台北國際書展的新書講座上透露已經有想過再寫續作,甚至可能不止一集,「但不知道何年何日。裕行是主角,故事應該是以他為軸心來運行的,其他人就比較難說。」

  就在這次筆訪進行期間,陳浩基也發表了另類意義上的「新作」。他和台灣出版社獨步文化以及網絡平台CCC創作集合作,將奇幻輕推理舊作《大魔法搜查線》交由台灣漫畫家霖羯改編成漫畫版《大魔法搜查線RESET》,目前於CCC創作集連載。

  那還會有其他新作嗎?

  「《網內人》的續篇,但有點難產。不知道會不會套用剛剛提到的顛覆類型……應該不會吧。」

  至於在《皇冠雜誌》連載中的短篇企劃「12」是以星座神話為藍本去創作的寫實犯罪故事。陳浩紀計劃在難產的《網內人》續作完成後再整理加筆推出單行本,所以應該會是2024年的事。

  「當然今年還有一年一回的香港推理小說合集《偵探冰室》,應該會在香港書展期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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