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起以語言為探討對象的小說,想必很多人會立即想起沐羽的《煙街》。該書以普通話「應該」作粵語「煙街」,一邊影射香港的「煙」(吸煙者與催淚煙),一邊暗示移台港人在異鄉生活的文化衝突,一詞兩用,巧奪天工。不過有一本書令我印象更為深刻,兩百多頁,構思之巧妙不亞於《煙街》,那便是劉綺華的《失語》。
《失語》之所以如此吸引人,原因不僅在於「粵普之爭」對香港讀者的親切感,更在於劉如何描寫一種制度性的、層壓式的地獄,而受刑者根本無法言說其痛苦,因爲眾人已經「失語」。其情節相當於雙劇情線版本的《少爺(ぼうちゃん)》,但當中角色對精神及肉體的殘害,不由得令我想起先鋒文學一輩(如莫言、余華)的暴力筆法。慧以電鑽自殘,死前念叨:「我太蠢,我要改造我的大腦。」伶則到私家醫院作大幅度整容,醒來時,頭顱被紗布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鼻孔和口裡含着大兩條輸血膠管。
是甚麼導致了這種對肉體的戕害?慧是因為多次嘗試都無法通過普通話基準試,在瘋癲在狀態下相信手術可以改變自己,即使她當初連微雕手術也覺得害怕;伶則是因為害怕被裁撤,同樣在陷入瘋狂的狀態下,相信面相師傅怪力亂神的整容建議。
故事中,兩位老師面對巨大的壓力,理想和現實的撕裂,也像要撕裂她們一般。領導(校長)負責指出理想所在,而下屬(伶、慧)就要拼命填補現實與理想的空隙。「本校重視全人發展」、「本校積極發展普教中」、「本校畢業生公開試成績優異」,這些目標與現實的差距最終只能在粉飾太平下被填補。到頭來,理想根本就沒有被接近過,遑論實現。唯一被實現的,只是眾人如何在淘汰遊戲裡獨善其身,如何踩着他人的屍骸,加官進爵。伶便很懂這套遊戲。譬如學校要裁撤冗員,作者便借伶母之口,展示阿諛奉承、明哲保身之道:
阿媽就係要教你做人道理。林彪當道既時候,解放軍進駐你阿媽住個條村,紅衛兵日日同我地開會,叫我地指出其他人既錯處,死都唔肯篤人既,最後咪俾人批鬥囉,我好多鄰居,都逼到要自殺。你阿媽好聽話,紅衛兵要我批鬥,我就批鬥,就算個個人無錯,我都作啲錯處出黎。所以紅衛兵好鍾意我……
開放之後,好多人鬧我殘忍、賤格,可以點呀?唔通同紅衛兵鬥過呀?唔討好班紅衛兵,你阿媽早就死左,仲講良心?總之權力起人地度,你做人就醒醒目目,唔好亂咁得罪人,實有好嘢益你。
又譬如學生質疑應試教育,伶便這樣獨白:
求學不是求分數?呸!求學就是求分數。醒目,懂得遊戲規矩,做甚麼都會成功。這十年來,伶基準試未達標,從來不進修,校長和科主任都不吭聲。伶討人歡心,又保住DSE的成績,大家不能沒有她。伶深深明白……校長喜歡你,你不考基準試也照樣留住你,不喜歡你,你考到一級成績也沒用。
然而,這並不是普通的現實批判小說。《失語》高明的地方就在於此──地獄不是閻王對眾生,中間還有十殿,還有小鬼──在層壓式地獄之中,每個人既是被壓迫的,也是壓迫他人的。施害者和受害者並非壁壘分明。
管理層之下是老師,而在老師之下又有一層:學生。上層給了理想的指示,老師為了「谷成績」,催收教育成果,把一切應試的戒律推到極致。當學生不想讀,她這樣說:
你唔想讀,唔代表其他人唔想讀,呢度係學校,唔係屋企,無得揀架啦。
慧自殺的消息傳開後,徐少軒耿耿於懷,當時正在上香港歷史的課:「余老鼠實係被殖民,適應唔到,最後走去自殺啦。」所謂「中西合璧」的美好形象,作為文化畸胎,亞細亞的雜種,在徐殘酷而幼稚的誠實中暴露無遺:「講黎講去咪就係身世朦朧,不中不西。」而更殘酷的是,伶明白現實,服從現實:「世上很多問題沒有答案,就算得到答案,又能改變甚麼?」伶是個懂遊戲規則的人。可是在應試教育和裁員遊戲中如魚得水的伶,最後也沒察覺,自己也將死於遊戲之中。
徐少軒與伶在課室爆發爭吵,徐放火點燃了工作紙。Miss Ho要求寫悔過書,否則逐出學校。徐無顧母親勸誡,拒絕寫悔過書。Miss Ho作出最後通牒,徐少軒如此答:「無所謂,我只想有得揀。」全書結尾部份就在說命運「有無得揀」的問題。
僅僅一頁之後,敘事焦點轉到伶身上。
伶不禁想起剛才的會議,她忽然有點羨慕徐少軒。因為他是孤兒,就可以完全不理父母的期望、老師的教導,想做甚麼就做甚麼嗎?
──我只想有得揀。
我也有得揀嗎?……伶深刻明白,自己無。
校長副校長壓老師,老師壓學生,學生被家長壓。現實和理想之間的,只有荒謬。魯迅言禮教吃人,那麼在香港,在《失語》之中,就是制度吃人了;而「被吃」的人根本無法在制度中得到正義的伸張,無論是老師還是學生,都「無得揀」──這便是最大的「失語」。但《失語》這本書的討論不止到這裡。《失語》──失何語?
香港文化、香港精神因語言的轉變而被褫奪了嗎?我在讀《失語》時並不如此感覺到。作者誠實地反映了香港一部份知識份子的精神面貌,那就是伶母所奉行的信條──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使人失語的普教中只是制度的冰山一角,真正使人失語的,是書中的層壓式教育制度,有苦不能言。人情的淪亡與語言無關。
關於語言,作者借校長之口說了一個重點:在有過殖民歷史、經過充份西化的香港社會裡,語言不過是被使用(use),卻從來不曾被擁有(own)。此言點出語言與人的關係,是工具還是不可割捨的一部份?究竟粵語在我們的文化中,紮根有多深?至少我們清楚,在《失語》的知識份子之中,紮根不深,只是use。不僅不深,甚至被蔑視。知識份子的失語並非由普教中所導致,因為其「語」本來就不屬於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