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鐵志:飛馳的搖滾魂

訪問

張鐵志:飛馳的搖滾魂

因為去年底出版的《燃燒的年代》,我和張鐵志說好了做這個訪談,就約在我剛好在台北的1月21號。就在見面前兩天,有台灣網媒率先報導他將接受文化部邀請派駐英國的消息。21號當天早上起來滑臉書,看到他在自己臉書上也公佈了消息,還是一貫的熱血:「要在英國好好為台灣文化發聲,讓英國強大的文化地圖中,聽見台灣的聲音,希望大家支持,一起前進!」

雖然我對台灣的文化政策所知甚微,訪問當天還是理所當然地聊了一點新工作的事。跟張鐵志過去從事的文化評論、媒體、文化策劃工作相比,文化外交是一個嶄新的實踐維度,作為旁觀者的我也很期待看他在新位置上如何發揮。然而訪問翌日,我在臉書上得知計劃有變。因為家庭原因,他決定向文化部請辭,留在台灣,繼續他在民間的文化工作──莫名其妙的天時讓我剛好見證了張鐵志搖身變成準官員再變回民間公共知識份子的短暫瞬間。車子剛拋出華麗弧度轉了一個大急彎,觀眾席上雷動掌聲還乾懸在半空,輪胎突然「嘰────」一聲尖叫著來一個急剎車兼180度 U-turn,然後反方向揚長而去。觀眾只有在那邊目瞪口呆的份。張鐵志確實令我想起一輛疾馳的車:不僅速度快得炫目(連帶話速也是極快),轉彎切線姿態俐落,更時常顯露轉瞬切換賽道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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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奔馳的風景

香港人如我,認識張鐵志泰半因為《號外》。2013年,他甫上任主編就交出「Young Power」、「Gay & Proud」等專題,頭三期的封面人物包括黃之鋒、周庭、黃耀明、何韻詩、張懸、盧凱彤等人。此後的封面故事當中既有深挖本土文化和社會議題的專題(「新界東北:保衛我們的生活」、「重新想像中環」),也有拉闊視野、打開未來想像的嘗試(「台南:最文藝的老城」、「NEW YORK 仍是最酷的城市?」、「香港的十種未來」)。《燃燒的年代》收錄〈《號外》兩年半的媒體實驗〉一文,談及他身為主編設下的三個目標:文化深度結合犀利設計,讓思想變得 sexy;關注與支持新生的力量,讓《號外》成為改變香港力量的一部份;以香港為主場,同時關注中台獨立與異議之聲,打開「本土」想像。觀乎香港社會往後兩年的發展,實在不得不嘆服於主編張鐵志對時代的敏銳嗅覺。

加入《號外》之前,他對生活時尚、奢侈品牌這一塊原來幾無接觸。三四十代的人選擇跳出 comfort zone 的事例其實屢見不鮮,但張鐵志簡直令人懷疑他的字典裡是否從來沒有 comfort zone 這個詞。從十年前決意離開學術界起,先後就任《旺報》文化副刊主任、《新新聞》雜誌副總編輯、《陽光時務》台灣總監,再來是香港時期的《號外》和《彭博商業週刊》,然後2015年一個轉身又回到台北,半年內接連參與創辦兩個新媒體《報導者》和《政問》,並成為科技雜誌《數位時代》及閱樂書店的總顧問。在他的世界裡,似乎一再闖入陌生領域才是人生的常態。

「因為對這個世界很多好奇,你就想要看不同的風景,尤其我們的最終想做的事情都是要理解這個世界、然後改變它嘛,可能出發點是自己原來的專業,但如果有機會看到不同的東西,不管是地域上還是不同領域,那我覺得去了解一下也很好,這樣看世界的角度會比較完整一點。」

但就算是這樣,速度也未免太驚人。2015年中他回到台北,九月與資深媒體人何榮幸共同宣布成立《報導者》,是為台灣第一家非營利新聞媒體,主打深度報導。十一月,他與另一些夥伴僅花三星期籌組的政論直播平台《政問》上線;十二月《報導者》正式上線。「那時覺得台灣的媒體都很.糟.糕,尤其是跟公共(議題)有關的媒體。既然我常常在批評,那就不如回來試試看,能不能做出不一樣的可能性,也是一種 Do It Yourself 的搖滾精神。」他這樣解釋。

《燃燒的年代》一書開首就是「實踐」部份,收錄了他對台灣媒體環境的剖析與抨擊。「新媒體」不是為吸引眼球而求新,反而是要回到媒體的根本:「民主的本質是公民可自我決定公共事務,這就意味著公民必須有充分的資訊──不論是對於公共政策或者對掌權者,因此他們才能進行討論、審議,並監督他們透過選票授權的掌權者……媒體的崩壞,只會讓公民失去公民精神,讓民主貧乏而蒼白。」

不管是《報導者》還是《政問》,核心都是傳統的形式(即深度調查報導及一對一訪談),內容固然紮實,而呈現上既看重視覺觀感,還盡量開發新媒體的各樣可能性──「我們這個時代做新媒體一定要面對這個挑戰,思考應該用怎樣的 business model,還有怎樣找新的說故事方式。」以《政問》為例,它以成為下一個世代的政策備忘錄為目標,在直播視頻以外提供 infographics、政策介紹、節目重點整理、深度評論文章、相關議題的動畫懶人包,此外還使用 Polis 平台,讓觀眾貢獻觀點及投票,再製作「全民共識排行榜」。

兩個平台從一開始就引起廣泛注目。《政問》第一季節目題為「台灣應該如何改變?」,首個視頻就是人氣高企的台北市長柯文哲談台灣的醫療問題與健保。《報導者》先辦「海選記者」,上線時除了推出「高雄五輕關廠」專題、「八仙塵爆」追蹤報導等,還有「急診人生」──利用遊戲讓讀者/玩家親歷急症室的亂況,打開探討台灣醫療問題的進路,手法之新穎港台媒體也少見,記得當時連香港的朋友間都競相試玩。

能成功製造話題、打響頭炮的關鍵,大概在於貼近時代的敏銳觸覺與精準目光。《報導者》和《政問》固然是兩支精英團隊的佳作,但同時也延續了張鐵志在《號外》時代展現的一些特徵。

另一邊廂,張鐵志在閱樂書店的工作也是全新的實驗。而所謂實驗,就是開始時無從知曉結果,沒有前車可鑑,有可能成功亦有可能全盤失敗的一回事。閱樂曾是育嬰室,張鐵志將它定位作「a birthplace of ideas」:「就是說除了書之外還有很多的文化活動。但是因為一開始沒錢聘請全職活動策劃人員,所以就實行去中心化,找朋友幫忙擔當策展人策劃活動。我希望那個地方是大家都可以來辦活動,由消費者付參加費,包飲料,因為買杯咖啡大家都願意嘛。」他侃侃而談。「但我們也常常思考有沒有其他方式。因為本質上我們還是要買書嘛,所以想試試買書可以抵入場費,而不是買咖啡,也想過一些套票,咖啡加書可以有優惠…」

張鐵志回台後,轉眼兩年過去,看來他對這些一步一印的摸索依然樂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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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永遠的搖滾魂

香港近來流行談「生涯規劃」,彷彿只要及早計劃好自己的人生,前途自然一片光明。如果說我們社會信奉的理想人生是一條筆直的康莊大道,那麼多年來不斷拐彎、走岔路、甚至硬闖無路叢林的張鐵志大概跡近異端。談到他一直以來的選擇,他說得最多的是「緣份」,而除了緣份之外,他還半開玩笑地的說是跟搖滾樂有關。「就是說 to take risk,搖滾會讓我們不太想要固守著一個東西,一成不變的過了五年十年,總希望可以透過那個冒險去獲得一些自由,或者是新的想像力。」

搖滾魂誕生於八十年代。張鐵志有一位小叔叔,比他大六年,當時是一個普通的眷村專科生,也是一位搖滾樂迷──據說搖滾樂在眷村中頗受歡迎,一如《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的眷村少年,都愛聽美國歌曲。小學時期的張鐵志曾跟小叔叔去中華體育館聽 Air Supply 演唱會,結果卻因為沒吃晚餐而肚子痛,「演唱會沒結束便狼狽抱著肚子哀嚎逃出」。到了國中時期,張鐵志常去小叔叔處聽黑膠:「躺在叔叔的小房間床上,散落一地的是他的唱片:封面不是前衛搖滾的精緻插畫,就是重金屬充滿性意含的美女封面。房中間則矗立著齊柏林飛船樂團(Led Zeppelin)『通往天堂的梯子』,讓我總是可以爬上去,逃逸到一個遠離升學體制壓迫的音樂世界。」

《聲音與憤怒》中談及的這些初始經驗,有點懵懂也有點狼狽,但無論如何,他的音樂之門就此打開了。高中時跑遍台北各個唱片行找搖滾刊物、聽錄音帶,甚至還曾夢想成為搖滾巨星;1991年上大學後認識了《搖滾客》雜誌、本土同人廠牌「水晶唱片」,剛好碰上音樂上的激盪時期。台灣的地下音樂在八十年代末開始興起,九十年代初「新台語歌」運動風行一時:王明輝的黑名單工作室出版了台語搖滾專輯《抓狂歌》(1989)、林強推出《向前走》專輯(1990)、陳明章發表《下午的一齣戲》(1990),而仍是「吳俊霖」的伍佰1991年已經開始在位於地下室的酒吧「息壤」駐唱。

因為第一本書《聲音與憤怒》就是寫歐美音樂,我一度以為張鐵志年少時只聽英文歌,但原來他是早期的新台語歌樂迷,談起當時依然記憶如新:「他們是唱台語歌,但是用搖滾的方式,對我來說非常震撼。伍佰早期常玩藍調,但就是用台語唱,我其實不懂台語,但就是覺得很接地氣,非常生猛有力。讀大學的時候,這運動整個在爆發,我也受了影響,跑去跟著聽,到處去聽伍佰、跑 live house。」

以混和著煙味和瓶子敲打聲的台語搖滾為背景音樂,張鐵志踏入台大政治系,大學時期在熱衷搖滾以外更瘋狂迷戀六十年代的學運,並加入了「大陸問題研究社」──我理解是類似香港院校七八十年代的國是學會,是台灣最活躍的學運社團,很多政治人物出自那裡。「我們有超多讀書會,都讀社會學呀、Taiwan studies 呀,左翼的也很多,很多朋友後來或者加入政治圈,或者社運,或者走學術但是和社運或政治很近。」

台灣1987年解嚴,張鐵志剛好在那之後上高中和大學。在我想像中,解禁後應該是刺激的、癲狂的,有許多許多燦爛事物爭相噴湧的時刻,於是問他,他那一代會不會有種強烈的「被選中」的自覺?他卻說剛好相反。「那時我是遺憾的,對我來說八十年代是最衝撞的年代,就像美國的六十年代,是一種從政治到文化的革命,很遺憾錯過那個大時代。但是也會思考,能否在我們的時代中創造些什麼東西。」台灣1992年立法會才全面改選,1994年第一次台北市長選舉,民進黨陳水扁當選,1996年直選總統。九十年代前半剛好是台灣從威權統治過渡至民主的時代,仍然充滿變動。「初進大學時氣氛還是有點緊張的,威權的影子還在,可是在那四年裡面,卻迅速的退潮。我等於是抓到對抗威權怪獸的餘溫。所以很尷尬,我還想要成為一個革命小青年嘛,但已經民主化了,時代已經不是這樣了。我們在路上發傳單,希望大家來參加打倒威權的集會,但 nobody cares!已經到了一個大家開開心心的時代。」

碩士班畢業後有過替競逐連任台北市長的陳水扁助選的機會,卻始終沒有選擇走上從政之路,雖然如此,但仍然對政治懷抱巨大的熱情,由是火朝另一方向燃燒:他以學術作為人生志業,決意透過研究思考台灣政治的未來。2002年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政治學博士學位,在通過博士資格考後,卻愈發感到「唸博士是知識的異化過程」。經歷了理想的幻滅,他放下了過去的人生志業,在2007年回台。曾經的革命小青年漸漸步入中年,繞了一圈,踏上寫作、媒體、文化策劃並行的路。

張鐵志曾在書中引用美國作家 Don DeLillo 的話:「搖滾的精髓在於能掌握其時代性的文化歇斯底里。因為沒有其他任何一種音樂乃至藝術形式,可以如此立即地響應、捕捉和詮釋一個突發的歷史時刻,或一整個時代的廣大氛圍,並且改變歷史。」我看作為寫作者、評論人的張鐵志,一直以來的野心其實正跟這個「搖滾的精髓」相通。從年少時為僅僅摸到革命餘溫而沮喪,直到二十多年後的現在,他身上始終有一股渴望見證歷史並為時代把脈的強大衝動:「處在這樣的時空,自然想要知道是怎樣的力量塑造我們所處的時代,這個的確是我最感興趣的問題。」

《燃燒的年代》正好記錄了這一股渴望與衝動。他九十年代出道,書寫文化評論多年,至去年11月才出版首部文化評論集,正文分為台灣、香港、中國三輯,儘管香港輯僅佔五十頁左右,但除了討論《十年》、《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太平山下》(黃耀明演唱會)、何韻詩《十八種香港》等重要文化事件,更從這些散點式現象梳理出香港的時代精神。

「這幾年香港陷入九七以來的另一種巨大焦躁:九七之前他們是對未來的不確定,現在他們是深深感到他們所認識的香港、所珍惜的價值不斷消失」;「八九十年代流行文化的黃金時代一去不復返了,但我們不用活在灰色的鄉愁中,因為新的可能性正在爆發」;「未來香港的燦爛,將不再是那些維港邊的離地高樓,而是高樓之下的地面,是爬不上高樓的青年人的創意與想像力」。張鐵志雖看到現實條件的限制,到底是樂觀的;他眼中的香港正步向消亡,但消亡後將有重生。鑽研六十年代歐美音樂的他自然明白,世上許多革命注定消散,但那個在校門外落力派政治傳單的青年,到今天依然信奉冒險、衝撞、實驗的精神,相信那終究能帶來改變歷史走向的可能。

現在的張鐵志少寫專欄,出版《燃燒的年代》之後倒是有好幾個寫書計劃,比如是台灣民主的簡史或思考筆記、另一本評論合輯,但他總覺被日常的寫作推著走,以還未能寫出更有系統地爬梳台灣文化現象的著作為目前的限制。而他現在最大的心願,是寫一本談台灣過去四十年的音樂跟社會關係的書,大概可以理解為《聲音與憤怒》的台灣版。「我寫過一篇談伍佰和台灣當時的本土主義,這個是非常有意思的話題,因為它跟整個時代變遷有很大的關係。李登輝1988年上台,第一張重要專輯,黑名單工作室的《抓狂歌》1989年出來,整個台語運動獲得一種新的 legitimacy……」

據說這本書的章節大綱早就穩穩存放於他的電腦上,非常期待他早日孵化成功,書寫更多燃燒的年代,並且繼續搖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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