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人生態系──讀《本本的誕生》

書評

同人生態系──讀《本本的誕生》

同人展最初是沒有評論的份,沒有特別去的理由的思兼亦因此闊別了幾年同人展。我到了最近開了第四家的大型同人展Palette Ring(按:其他三個分別是Comic World HK、Rainbow Gala、Creative Paradise創天綜合同人祭),在新場地觀塘The Wave舉行。幾年間商業展越分越多,現有的都開一年兩祭。校園展更是幾乎每個月都開。在同人活動如此蓬勃的今日,香港仍沒有概論同人文化的書。

台灣學者王佩廸最近主編了新書《本本的誕生》,是上一本書《別說得好像還有救》的後續。兩本書同屬「動漫社會學」系列。上一本書集中探討動漫消費與個人性別政治。《本本的誕生》則有關同人創作與同人社群的構成。此書面向大眾,首部分先為完全沒有接觸御宅族/同人文化補個底,既讓他們熟習這圈子內的方言,亦好讓理解最基礎的同人作品發行流程。正文則再細分為三節共十三篇文章。十一位筆者分別就創作熱情、販賣通路、文本改寫三大方向發揮。除了橫向的創業產業鏈研究外,書中亦有追蹤台灣同人活動壯大的歷史。

 

以「愛」串連的同人王國

本書起手式從「愛」談起。有別於日常語境充斥的浪漫定義,同人文化中的「愛」所指向的角色人物,常帶有對理想自我的投射,又或是在安全距離下的慾望/依戀對象。這跟崇拜偶像基本無別。但虛擬角色人物則有更多空間讓迷們改寫故事,他們透過主動創造故事(或不同的再現),去實現自己的「愛」。分享這些對角色的「愛」,彼此建立親密感,形成同人團體。

迷們未必有牟利動機,但他們還是要透過不同販賣通路去將「愛」分享。這亦是整個同人生態系形成的緣起。濱野智史在《架構的生態系:資訊環境被如何設計至今?》提出,架構原本指某平台上面已限定的規則,多用於網絡平台,例如面書的試算法。而生態系則是圍繞這規則,由「為數龐大的仲介者與參與者活動且相互影響,藉此孕育出動態性的整體秩序」。在同人作品販賣的語境上,指的是「資源」與「行銷」上的限制,互聯網的興起,圖像社群網站pixiv、動畫網站Niconico的出現,使個人同人作品的行銷成本大幅降低。而新傳訊平台的興起,亦有助不同創作的敘事、角色元素以更高速傳播,甚至影響動漫畫本身的創作。同人創作亦圍繞著這些平台建立新的社群規範與語言。

思兼入宅之前,pixiv與niconico已在營運。所以我跟大部分二十代的讀者一樣,在中學時期熟習的已是網絡時代的生態系。此書其中兩篇文章為未有網絡時的同人活動歷史補遺,對我而言頗為新奇。余曜成將台灣漫畫社群發展的時軸大幅推前至日佔時期台灣。當時「新高」曾模仿日本的漫畫團體集結。較為有規模的當代同人團體則在八十年代發跡。在Miyako主筆的《台灣同人活動的轉變與特色》中,提及到當時組織傳訊方法主要以網下實體「留言本」,或者寄發小報分享資訊。千禧年後,同人展逐步取代社團成為新的網下交流生態。

除了追溯縱向的歷史外,千業快速影印社老闆的訪問也是這書一大躍進。無論是傳統文本閱聽所側重的作者讀者兩方,以及同人展的策展人,參展團體以及消費者三方,大部分有關同人的討論都很少涵蓋影印社這塊。影印社作為同人作品流通網絡的「基礎建設」,經常遭到忽視。這書卻寫了千業自一九九五年來,作為同人網絡中印刷中心及展銷中心的歷史。千業乃當時放置網下留言本的其中一個站點。網絡主流化前,同人展前的趕印盛況,又或腐女們討論作品的喧鬧,都是同人文化中不能缺少的一塊。

 

愛與正義的爭鬥

閱讀《本本的誕生》時的疑惑有二,首先是這書所描繪的同人圈子太過和平,而又太正面了。封底宣傳句如「為同人燃燒生命!」或「別小看我們對同人的愛!」有種御宅族內部統合,並對外宣告的意味。其次是同人/二次創作於整體社會的接受程度,以及其引申的影響。這也是我這不太熟悉台灣的同人文化的讀者的閱讀法。

在《本本的誕生》裡面提及到,開拓動漫祭的緣起於Comic World Taiwan的封閉性,將同人展看成密教,必先「聽得懂語言、了解文化狀況」。而且當時CWT亦以日本同人活動的標準營運,未能更好地與外界對話。蘇微希的答案是此書少有的摩擦。香港的Comic World HK與CWT同為DELETER株式會社聯同本地同人組織舉辦。同人圈幾乎每年都聽到同人參展社團投訴Comic World HK行政問題,以致香港不少同人活動都有「拆大台」的歷史。在2001年的CWHK11,香港科技大學就於同日舉行第二屆「科大之約」抗議營運方輕視cosplay活動,當屆營運方臨時決定收取角色扮演者(Cosplayer)額外登記費,相關行政決定更延續近十年,間接加快同人活動的分裂速度。CWHK23更曾擬預審作品,後因驚動日本同人組織擱置。本年觀塘的Palette Ring 01亦與CWHK43同日舉行,分庭抗禮。

愛未必即正義。香港沒有日本般對同人創作寬容。同人創作最容易踩到《版權條例》以及《淫褻及不雅物品管制條例》兩條紅線。動漫作品主要分銷商國際影業於2007年曾發信勒令dorafan.com除下所有叮噹相關圖片,並與信內暗示不排除採取司法行動。這也是《版權條例》於上年拉布時,有動漫迷組織參與其中的原因。另外,自2013年的CWHK36起,十八禁或腐作同人常被自稱電影、報刊及物品管理辦事處人士騷擾,並直指他們犯法。由於同人創作小本經營,甚少會事前送審,若被分類為第三類淫褻物品,就須面對官非。在這之上還有《防止兒童色情物品條例》,日本動漫作品常有低齡女性的描寫,若從事此方面同人創作並銷售,罰則更為嚴苛。這些在香港不時發生的法律及倫理爭議,《本本的誕生》此書甚少討論。

 

愛與政治的土壤

這同人文化,又與香港的流行文化與政治傳訊文化習慣惡搞、二次創作混種,產生尤其獨特的景象。香港深受日本動漫文化影響,這些文化符號自然很容易被再挪用。譬如惡搞類的電影王晶執導的《超級學校霸王》(1993)。當中有超級孖寶兄弟、龍珠以及街頭霸王的惡搞。

潛在的法律問題,香港的社會狀況,使同人文化很難單說愛而不談政治,亦因不少議題與其他網絡團體聯合。較為近期的則如進擊之巨人啟播時,不少觀眾會將紅色巨人看成「中共」的形象化表達,視覺藝術家黃國才亦以此梗製作十呎高的「進擊的共人」。雨傘運動中,岑敖輝與政府談判時,提到「我地係被時代選中嘅細路」(此梗來自第一季數碼暴龍),遂激發藝術家與金鐘佔領區豎起一比一原稿的動漫人物。《機動戰士高達-鐵血的孤兒》亦被看作是香港人革命的藍本。不少動漫角色因為文本詮釋的多元可能,在更廣泛的土壤流轉,分享與再生。

同人創作不一定以本本為終點。更多時候,它們作為我們理解世界的模式般傳開。御宅族的想像在出口後未必只留於圈子裡面,而是透過更多相近的挪用,獲得新的生命。希望這書的後續能夠更多談及動漫在更廣大社會的傳播,讓東亞區的不同動漫挪用有更多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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