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世,我們身邊總有一兩個朋友在監獄。」
這聽起來荒誕,但假若要認真細想,假如自己不已經在獄中的話,在監獄裡的朋友可能還不止一兩個。面對這種情況,我們應該要怎樣自處呢?這是筆者近來經常思考的問題。
好些偉大的人都曾因政治原故入獄,就像南非的曼德拉(Nelson Mandela)和捷克的哈維爾(Václav Havel),在極權政府倒台後他們都成為了一國的總統,改善國家的民主制度。哈維爾所寫的《無權力者的權力》(The Power of the Powerless)更是近年不少人拜讀的著作,當中有些值得參考的思想。[1]
說到監獄文本,最早可追溯到古羅馬哲學家,波愛修斯(Boethius, 477 – 524 AD)的《哲學的慰藉》(The Consolation of Philosophy)。這部著作寫於波愛修斯晚年因政治風波而被迫害入獄,當中主要處理命運和罪惡等人類恆常思考的課題,而其中難免涉及到關於自由的討論,當中包括政治上和個人行動上的自由,繼而是哲學議題上,由古而今受哲學家所關注的,人類的自由意志。
命運與時運:古羅馬人對厄運降臨的解釋
被政治迫害而入獄是命運所使然的嗎?這是波愛修斯在獄在思考的其中一個問題。波愛修斯並不願意相信這是對命運透徹的理解,細想,假如有人生來就被賦予了自由意志,這不就是說明,即使全能如上帝,也不能輕易操弄一個人的命運?根據波愛修斯的理解,全能的神確實知道每一個人的命運,但這不代表人就沒有對自身生命的決定權──命運是不受任何事物所擺佈的;所謂命運,只能在神的視覺下才有它的某種意義。[2]
那麼,生命中要承受不公義的審判而面臨牢獄之災,到底又是所謂何故?波愛修斯這裡把生命的遭遇分成命運(Fate)與時運(Fortune),把生命中難以解釋的事歸咎於這個人格化的時運的操弄,就像《哲學的慰藉》卷一段落五的詩句:「只有人被賦予了自由/你可以節約但卻不能阻止,滑溜的時運與我們/玩着隨機的遊戲。無辜者受制於/惡徒應有的懲罰/而惡人則坐在寶座上。」[3]
時運是命運的姊妹,她喜歡作弄凡人,這聽起來不太像基督教神學家會用來解釋世事的方法;而事實上,在波愛修斯或更早的年代,羅馬人的信仰包含這個人格化的時運女神,這位女神會轉動她手上的時運之輪(Fortune’s Wheel),而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也是取決於隨機轉動的時運之輪:它決定了好運與厄運的降臨。[4]
現代作家艾倫.狄波頓(Alain de Botton)受波愛修斯的啟發[5],曾同樣以「哲學的慰藉」為題,寫下一本引導人以哲學思考的方式解決生命中的疑惑的著作。[6] 他在TED演講中亦借用了時運之輪這個概念,提醒生於現世的我們要如何看待人生的成與敗。簡單地說,在相信時運女神的年代,人們普遍認為有所謂的天命,便不會過分執着於成敗得失:農民既是生之為農民,便只想耕作的事,不會盼望一天成為貴族。[7]
然而,提及時運之輪只是論證的第一步,波愛修斯並不只有叫人接受時運的擺佈,其書作之所以命名為《哲學的慰藉》,是他想要透過哲學思辨的方式來找尋慰藉──在此,波愛修斯用了一個更浪漫的說法:跟哲學女士(Lady Philosophy/Philosohia)對話,聽從她的忠告。
時運與快樂:如何面對時運的任意擺佈?
哲學女士認為,即使時運常無情地擺佈世人,但這不代表快樂就必然是偶然的、只聽從天意的。在卷二段落四的尾段,睿智的哲學女士說:
你們這些凡人何以在外找尋一直於你們自身中的快樂?誤算與缺乏覺察把你迷惑。但為了你們着想,我將略然揭示最高快樂的依歸。世上有比你自身更重要的東西嗎?你會說,並沒有。因此,假若你是自己主人,你將擁有永不想失去的東西,即使時運亦無法將之奪去。[8]
一個人應重視自身,把它視為高貴的價值,因為就連變幻不定的時運都不能奪去如此可貴的東西。波愛修斯繼而解釋,假如一個人知道,只要他有足夠的堅定,無論怎樣也不會失去自身,他就不應對生命感到害怕,因為「無止境的恐懼使他不能快樂。」[9],而更為重要的是,不要認為自身是毫不重要,更不要認為自身是可以失去的東西。[10]
這裡波愛修斯並沒有完全排除由命運主宰的價值,只是,這些價值並非至高無上。他認為,一個人在順境的時候,確實享受到生命中美好的事;在遇上厄運時,確實會感到苦難。然而,這一切都不是最高快樂的本質──快樂存在於一個人的靈魂之中,當肉體逝去,剩下的是不滅的靈魂。
此說法當然有基督教的意味,但波愛修斯的哲學的所以影響後世,是他的哲理往往可以在脫離基督教的意義下理解。難道只要相信不滅的靈魂和永恆的天堂,人才能放棄生命中一切由命運主宰的喜樂與苦難嗎?波愛修斯本人就遵從柏拉圖主義的思想,以柏拉圖式最高真理的哲學框架理解世界。[11] 如此,《哲學的慰藉》並不必然是關於基督教的世界觀。
然而,波愛修斯又何以一定要把「自我」置於最高的位置?這或許是《哲學的慰藉》深刻之處。對於一個無風無浪的人生,一個人大概可以像狄波頓所說,採取「一種較仁慈、較輕柔的哲學」(a kinder, gentler philosophy),以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面對時運為我們帶來的一切,放棄追求社會要求我們所取得的成就;然而,對於一個因被政治迫害的人,輕柔的哲學又該有多重的位置?波愛修斯之所以深刻,是因為他洞悉到世間的惡與時運的交織:迫害象徵了惡的存在,而惡的存在並不能單單以不幸來解釋,直覺告訴我們,作惡的人應受到報應。
波愛修斯只所以困惑,並非因為他失去了貴族的身份,是因為他有牢籠裡感受到不公義。如此,狄波頓所說輕柔的哲學又怎樣舒解人們的不安?狄波頓的哲學因此是西方安穩社會下的處事哲學。
在《哲學的慰藉》,波愛修斯對惡有一種神學上的理解。他認為,神是全能的,世上並不存在他不能辦到的事,因神不能作惡,惡繼而是虛無的。[12] 我們不一定要這裡理解神與惡之間的關係,我們可以認為,上帝是最終的審判者,一個人到了生命的盡頭必然會受到祂的審判,惡人因而會受到應有的懲罰。然後,波愛修斯的哲學思考值得參考之處,在於它不必假設有神的存在。而其邏輯亦不難理解。
他教導我們,一個人的自身是快樂之源,是生活最高尚可貴的價值,這事實就連變幻不定的時運都不能改變。換句話說,一個人在過於着重時運與生命中無關重要的、短暫的快樂時,他並沒有掌握到最高的快樂。人之所以作惡,正是因為他們只看重人世間的快樂。這些人並沒有把自身視為快樂之源,他們沒有把握快樂的真理。
在這方面,波愛修斯是對的。一個人作惡,他確實得不到人之所以為人應獲得的快樂。一個人把生命的價值化約為在世的享樂,這等於以外界的一切來定義先身。無論如何,這聽起來都是可悲的。
注釋
[1] 可參考亞牠於《微批》的〈於香港的夏天讀哈維爾的《無權力者的權力》(上):談香港人面對的「後極權主義」〉和〈於香港的夏天讀哈維爾的《無權力者的權力》(下):談香港抗爭與文藝〉。
[2] Alain de Botton, The Consolation of Philosophy, 4. 6.;另可參考Robert Sharples, “Fate, prescience and free will,”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Boethiu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207-227.;以及Howard Rollin Patch, “Fate in Boethius and the Neoplatonists,” Speculum Vol. 4, No. 1 (Jan., 1929): 62-72.
[3] Alain de Botton, The Consolation of Philosophy, 1. 5. 25-30.
[4] 可參考:John C. Magee, “The Boethian Wheels of Fortune and Fate,” Mediaeval Studies 49 (1987): 524-533.
[5] 這篇為狄波頓論波愛修斯《哲學的慰藉》的文章。
[6] Alain de Botton, The Consolations of Philosophy (Hamish Hamilton, 2000).
[7] Alain de Botton, “A kinder, gentler philosophy of success,” TED, Jul 28, 2009,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MtSE4rglxbY.
[8] The Consolation of Philosophy, 2. 4. 22-24.
[9] Ibid., 2. 4. 26.
[10] Ibid., 2. 4. 27.
[11] 《哲學的慰藉》的卷三有不少對柏拉圖哲學的討論,在段落十一的尾段,波愛修斯先是提及了柏拉圖的靈魂論,繼而理解追求最高真相的哲學原故。另可參考:John Magee, “The Good and morality: Consolatio 2-4,”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Boethiu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190-192.
[12] The Consolation of Philosophy, 3.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