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的戰爭》:現代「宗教改革」的啟示

SampleX微批文學媒體計劃 書評

《窮人的戰爭》:現代「宗教改革」的啟示

  英國的布克獎國際獎(The International Booker Prize)公布了入選的短名單,這名單從早前的十三本作品中選出其中六本,毫無疑問,入圍的都是本年度的好書之一,但讓筆者感到較為意外的是,當中留下來的包括了法國作家埃里克.維拉德(Éric Vuillard)的《窮人的戰爭》(The War of the Poor)。

  從去年開始,布克獎的入選者似乎多了剛出道的年輕作家,其中女性和非白人族裔也受到了更多的關注,即使是男性作者,也似乎要是同性戀者才能脫穎而出。[1] 維拉德一來並非以上的任何一列,二來,布克獎一直以來都頒發予小說作品,而《窮人的戰爭》是一部只有六十多頁的長篇文章。究竟這本小書有甚麼吸引的地方,使得它能在世界各地眾多作品裏脫穎而出,入選短名單?

  假如讀者期望欣賞一部文筆秀麗﹑題材有趣的著作,《窮人的戰爭》幾乎很大機會讓你感到失望。它講述的是在十六世紀的歐洲,由托馬斯.閔采爾(Thomas Müntzer)帶領的一場以農民力量為主﹑激進的宗教改革。但這聽起來有點普通,不是嗎?

  同一個時代背景下,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正進行德意志宗教改革。我們都知道,在反對教廷權威的浪潮之下,路德最終獲得了一定的成功,只是,很少人會提到閔采爾的改革和他的失敗。《窮人的戰爭》是一本現代的著作,作者以法國人的身分,卻要煞有介事,以極為平易近人的書寫方式,講述德國宗教改革,這究竟是所為何事?

  實情是,1525年,弗蘭肯豪森戰役標誌着「農民戰爭」的終結,在這場戰役,黑森伯國領地伯爵腓力一世(Philip I, Landgrave of Hesse)領軍,把閔采爾所帶領的農民軍一舉殲滅,結果是閔采爾被俘,然後在嚴刑拷打後被決死。重點是,腓力一世是路德宗教改革的支持者。路德說着反對暴力的新教義,卻容許自己的支持者屠殺代表弱勢的農民,甚至要把閔采爾處決,說到這裏,一些讀者或許感到熟悉。

  作者維拉德其實是以德意志宗教改革的框架,重新講一次德意志版本「法國大革命」的故事。

  世人都知道,法國大革命後貴族階級被送上了斷頭台,但這場由各階級人民推動的革命,最終受益最大的卻是擁有資本的中產階級(伏爾泰等人的啟蒙思想家就像是路德,向眾人宣揚啟蒙思想的「教義」)。法國大革命後中產階級掌權,這幾乎是可以想像﹑符合現實的常識,但換到德意志宗教改革的歷史上,人們卻少有提及路德及其支持者的「中產」特質。

  殘酷的事實是,在推翻一個權力架構的同時,掌握權力的人還是權貴本身;在所謂抗爭成功的背後,最低下階層的利益往往是最先被忽略的。《窮人的戰爭》這個書名似乎已經把重要交代清楚了,而當中的好些段落都是不錯的引子:

這座城市是被分割的:一方面是聖瑪麗的貴族,另一方面是聖凱瑟琳的平民。理性和純潔是屬於窮人的。〔窮人〕很難理解,何以上帝 ── 那個乞丐的上帝 ── 會在兩個小偷之間被釘上十字架,卻需要如此富麗堂皇。他的侍從們何以需要如此令人尷尬的奢侈。為甚麼窮人的上帝如此奇怪地站在富人身邊,總是與富人在一起。

  閔采爾不解這個總是代表着富人的上帝,他和這幫「茨維考的瘋子們讀聖奧古斯丁(Saint Augustine)和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以外的東西。他們在閱讀庫薩的伊拉斯(Erasmus)與尼古拉斯(Nicholas),雷蒙德.拉利(Raymond Lully)和揚.胡斯(Jan Hus)。他們不斷爭辯,他們渴望在真相面前赤裸裸地站起來。」

  作者其後從英國的約翰.威克里夫(John Wycliffe)展開論述,繼而提到捷克的揚.胡斯(Jan Hus)。這些宗教改革的先驅把《聖經》從拉丁文翻譯成當地的語文。這即使「即一個很小的想法,幾乎連概念也稱不上,但卻造成了轟動」,因為「從這個初始的想法出發,於邏輯上任何人都可以使用經文來指導自己〔⋯⋯〕神職人員不再是必需的。」

  教廷方面當然不容量這些把《聖經》翻譯的行為,因為這等同是把權力下放。在另一方面,威克里夫激發了新的反對聲音,一個名叫約翰.鮑爾(John Ball)的追隨者開始「講道反對富裕和有權勢的人,與流浪者﹑無家可歸者﹑乞丐交談。」而這一切只是個開端,胡斯延續了威克里夫的改革精神,把它帶到捷克。

  後來閔采爾來到捷克的布拉格,編寫了影響後世的《布拉格宣言》(Prague Manifesto)。 他積極與群眾對話,徵求大眾的意見:「他想杜絕一切浮躁和悲慘的情況〔⋯⋯〕他想激發恐懼。 閔采爾與胡斯的區別在於閔采爾口渴﹑飢渴﹑非常飢餓和口渴,沒有人能滿足他的需求,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解決他的渴求。〔⋯⋯〕當路德將《聖經》翻譯成德語,閔采爾向無法用自己語言閱讀的人們講話。他比路德走得更遠。」

  然而,我們現在知道了閔采爾的故事,知道他是那場在發生在五百年前的「窮人的戰爭」的始作俑者,這就是維拉德要花那麼多筆墨書寫的原因嗎?他以法國大革命類比這場屬於窮人的宗教戰爭,目的不單是叫讀者以法國大革命的角度,看更早之前的宗教改革,而是要告訴讀者,歷史其實一直以相類似的方式不斷重演。

  即使到了現代世界,窮人的戰爭仍是無日無之。

  今天的羅馬天主教或許比五百多年前要多了很多 ── 他們不再售賣贖罪券,對一些平權上的普世價值也更為包容。然而,我們還時以聽到教廷對中共的包容的新聞,在顯然是一種另類的「宗教改革」,而這場改革自然又是把窮人推進另一種困難的處境。但更重要的是,作者維拉德刻意要引導人想起法國大革命,證明了《窮人的戰爭》說的不只是在宗教上屬於窮人的戰爭,而是在一切權力的主宰下,和要推翻強權的事情上,屬於窮人的戰爭。

  根據《窮人的戰爭》的推理邏輯,可以說,一切要推翻的權力中心的抗爭往往是要先受惠於有某種資本的人,這點(諷刺地)就連共產主義的農民起義也不例外。而且,這種情況彷彿發生在各種層次的抗爭上。比如說,現今社會的抗爭有千百樣,但難道我們不能想像,最先受惠的不是有某種資本的人?實情是,平權運動的發起人多有某種文化資本,他們往往高舉自身對道德價值觀的正當性,此時真正的弱勢其實並沒有多少發言權。又或者,弱勢往往成為了工具。

  這種情況不只出現在抗爭之中,我們甚至可以想像,在現今資訊科技發達的世界,很多方面都依賴互聯網。互聯網的興起影響了不少行業的舊有生態,在一方面這自然是對好些霸權的沖擊。比如說,在舊世界,人們的觀看娛樂節目完全依據電視台所提供的選擇,觀眾的選擇自然也非常有限;在現今的世界,人們不但有更多的選擇權,他們甚至能成為娛樂本身的創作者 ── 這是對權力主心的挑戰。然而,在新的生態下,往往是擁有資本的人才能成為新世界的贏家。他們首先是有製作器材上的優勢,其次又有文化優勢(例如,英語製作者分享了市場的很大部份),這都成為了他們成為的原因。

  《窮人的戰爭》帶給我們的啟示是負面的,問題只是,世界會一直是這樣嗎?還是,有一天窮人會從戰爭裏獲勝,迎來一個新的世界?這似乎是作者留給讀者自行解答的問題。

 

注釋

[1]  對於布克獎與政治意識形態的討論,可參考筆者的〈思考女性書寫(上):從今年的文學獎項談起〉。

發佈留言

這個網站採用 Akismet 服務減少垃圾留言。進一步了解 Akismet 如何處理網站訪客的留言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