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意志與創造價值──德勒茲《尼采》閱讀筆記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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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意志與創造價值──德勒茲《尼采》閱讀筆記之三

  我們終必要處理到在德勒茲的《尼采》中,權力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與蛻變等概念了。在《尼采與哲學》裡,德勒茲如此說:「權力意志因此歸屬於力量,然而這種歸屬卻是通過一種特殊的途徑:它既是力量的補充又是某種內在與力量的東西,它不是作為屬性內在歸屬於力量。」更進一步,他拋出這樣的雋言:「力量是所能,權力意志是所願。」(La force est ce qui peut, la volonté de puissance est ce qui veut.)對德勒茲而言,力量只有支配或受支配這兩種形態,然而在其之上還必須有一種具能動性的補充──只有擁有意志的所願者,才能使眾多盲目毀滅與誕生的所能者屈服──那就是權力意志。

  在該書中,德勒茲認為權力意志正是我們試圖完善理解甚或創造世界的原理,在不同環境主導選擇的內在意志,是諸多力量的系譜學源頭。到了《尼采》,德勒茲的觀點稍微收窄,更為精要地說:「力量本身與力量本身的關係稱為意志。」德勒茲強調權力意志的概念不應從對宰制的欲求(désir de dominer)來詮釋,而是考察任何物事的內在混沌中,那些力量單位之間對碰吞滅的關係。

  順着這脈絡,德勒茲再次論證權力意志是種原理(principe):「權力意志的本質是我們所有評價之塑造的原理、是創造尚未獲得認定之新價值的隱藏原理。」權力意志在本質上並非重複不休的取消,而是在零和遊戲中的不斷創造差異的原則,正好呼應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裡提到的作為「施予的德行」(la vertu qui donne)。按照該種解讀,權力(la Puissance)不是我們按照漢語所粗疏理解的控制某物的力量,而是德勒茲哲學裡經常強調的差別元素(élément différentiel)與在場的力量(les forces en présence)。德勒茲藉由尼采讓我們重新審視應該如何理解世界的法則:相比起「沉重精神」哲學傳統所理解的靜止、沉重與單一,權力意志原則則是動態的(mobile)、輕盈的(aérien)與多元的(pluraliste)。

  在此,德勒茲向讀者發出疑問:如果權力意志真的是種淘汰原則,那為甚麼從歷史回望過去,我們還能夠發現往往有弱者打敗強者、否定勝過肯定、反動(la réaction)勝過主動(l’action)的事件呢?這些現象都可被稱為「奴隸的勝利」。德勒茲試圖從這裡帶動我們深思權力意志的概念:權力意志甚至不是一般理解的力量哲學或唯意志論哲學,弱者並非藉由力量疊加而成為強者,而是具有一種削減的能力、感染(contagion)的權力,「他們將強者與其所能加以分開。」由是德勒茲帶出了一個貫穿全書概念的思考,就是退化與權力意志的關係。德勒茲指,若依照尼采的權力意志原則,而又能解釋弱者能加勝於強者的現象,就只有視這些弱者的能力為導致所有力量的「反動—生成」(un devenir-réactif),而這就是(廣義的)退化。他於是得出了表面看來弔詭無比的結論:「歷史的準則有利於奴隸。」歷史中的獲勝者總是善於分拆舊有結構、善於感染群眾的人──故在歷史中勝利的因而總是(尼采意義的)虛無主義者,德勒茲則以「病態—生成」(un devenir-maladif)甚或「奴隸—生成」(un devenir-esclave)稱呼他們。

  德勒茲試圖論證的是:目的論歷史的主人就是普遍性的「奴隸—生成」,以卑賤與滑稽取勝,並唯有在此時刻,權力意志被作為統治者的弱者置換成自身構想並行使權力的方式──不再有關於創造價值,而只是病態地成為「當其勝利則取而施行」(il applique quand il triomphe)的觀念。德勒茲巧妙地舉出了幾個例子,其中不忘讓我們思考:那麼納粹主義呢?是否正正就是走向極端的「奴隸—生成」?書中並未給出確切答案,然而已是呼之欲出,可算是德勒茲就權力意志遺稿為尼采作出歷史意義的辯護。接下來德勒茲引領讀者思考在歷史中,虛無主義獲勝的幾個階段:第一是怨恨(le ressentiment),藉由強調感受性的反動(無所)行為,弱者讓主動者感到羞愧。第二是愧疚(la mauvaise conscience),因為無從透過力量改變被支配的現實,弱者內化罪惡,以卑微的姿態獲得最大的感染力。第三是禁慾理想(l’idéal ascétique),弱者以否定生命價值作為意欲的昇華,以最軟弱、最病態的形式把救贖託付在未至(encore à venir)的將來,它的權力意志是虛無(néant)的意志──如同《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裡的侏儒──「虛無—神」(Dieu-Néant)與「反動—人」(Homme-Réactif)彼此結盟。德勒茲關於這三個階段的描述,其實幾乎是從尼采的《道德系譜學》等作品中搬字過紙,顯然就是指涉着從古希臘已然準備周全,到猶太基督教文化主導時期完成的「奴隸道德」(Sklavenmoral)精神。

  然而德勒茲旨在證明的,是這種虛無主義的目的論歷史的(廣義的)退化,究竟如何引向尼采意義的退化力量。故他接着說:第四是上帝之死(la mort de Dieu),弱者所意欲的是自身接替上帝,繼續以高等價值之名貶抑生命,取而代之的是那些「人性的,太人性的」(Menschliches, Allzumenschliches)──按我的老師黃國鉅解釋,這句本為德文成語,是在中世紀以降基督教鼓吹人性應貼近上帝的語境下,強調人具有卑微、平凡與軟弱的面向;德勒茲則解釋說,那種太人性的正是人文主義傳統所鼓吹的,以道德(效用、進步,乃至歷史目的本身)取代宗教(神聖價值),實則讓人以向自己負責(auto-responsibilité)的方式進一步肩負那些「沉重精神」。(在這個時刻,我們可以不無調侃地喊道:「歡迎光臨真實荒漠!」【Welcome to the Desert of the Real!】)到了最後的階段,那是結束(la fin)的時刻,德勒茲說:必然會出現末人(le dernier homme)與尋死之人(l’homme qui veut périr)。價值的空虛(inanité)隨着歷史的推移,而使得虛無意志的結盟邁向崩毀,末人將說:「與其是虛無的意志,寧可是意志的虛無!」在大寫的子夜裡,人類只有自我毀滅抑或重生,二擇其一的集體無意識於焉啟動,這就是鐵錘敲來蛻變的時機。

  說到這裡,德勒茲似乎將我們上面分析的兩種(廣義的與狹義的)退化區分了時間上的先後:唯有歷經到廣義的退化的否定性歷史之終末,尼采意義的退化的肯定性力量才將表現自身──德勒茲認為,那正是在末人之後出現的、「意欲自己衰敗」的尋死之人。這就是退化之願力:作為戴奧尼索斯先知的查拉圖斯特拉所顯現的「超—虛無主義」(trans-nihiliste)的、內在於蛻變之中的「大寫的否」。「一切價值的蛻變定義如下:力量之主動生成、在權力意志當中肯定的勝利。」到那時候,「是」與「要」等肯定性詞彙擺脫從前的歪曲形象(caricature),隨同雷聲(這是德勒茲的比喻,自然讓人聯想起奧林匹斯諸神之首宙斯,正是掌管同時作為毀滅與創生的雷電)迎來全面批判(la critique totale)──亦即尼采的口號:重估一切價值!蛻變:意思就是虛無關係的「翻轉」(umgedrehter),以尋死的覺悟擺脫虛無主義,從自己之為自己的人質這個(祭司面具的)古老詛咒中退化出來──在此,權力意志的模式亦將由內轉向外。於是德勒茲說:「肯定是意志最高的權力。」(La plus haute puissance de volonté.)權力意志在此拒絕從否定而來的幽暗感受(sentiments noirs),藉由不斷毀滅與創生,其思想只以歡愉(Lust)為唯一目標──這種歡愉卻無關道德善惡……或可借用賀蕭(Gail B. Hershatter)在《危險的愉悅》(Dangerous Pleasures)的比喻:「寫歷史猶如剝洋蔥。」當尋死之人如同剝洋蔥般,以退化的力量一層層徹底拆毀虛無主義歷史的殿柱,將生命重新收回(résorber)而發見真理與中心的虛無之際,他的歡愉將是在自由無罪(Unschold)的新世界中承受陣痛,流下屬於新歷史的眼淚。

  德勒茲認為這樣的蛻變只是新的開端,接續的形象是「肯定的肯定」(l’affirmation de l’affirmation)──這話當然也是指向黑格爾來攻擊的──是對立於作為大寫的一(L’Un)的耶穌的,肯定生成、眾數與分裂的戴奧尼索斯(與雅莉安),並以舞蹈、輕盈與狂笑為姿態。這種無窮地召喚新價值並予以肯定、肯定的肯定、肯定的肯定的肯定的過程,被德勒茲稱為「尼采式翻轉」(le renversement nietzschéen)──這顯然就是所謂「分裂分析」尼采的方法了。承接《尼采與哲學》的說法,德勒茲把戴奧尼索斯比喻作擲骰者(joueur):擲出骰子的瞬間是肯定偶然與片段,在骰子墜下、停止轉動並得出點數時肯定必然,就骰子的結果乃至重複擲骰的行為而言則又帶回偶然──這就是德勒茲著名的詮釋:永恆的大寫回歸的遊戲。藉由重複與差異,給予我們除去一切道德約束之意志自主(l’autonomie de la volonté)的嶄新法則。因而他說:「回返的只有肯定,只有可以被肯定的可以回返,只有歡愉回返。」只為歡愉的汰弱留強,打通了退化與未來,貫穿了永恆回歸與權力意志。

  最後,德勒茲又問到一個令人頭根發麻的問題:假如我們上面所理解的永恆回歸都是依據着權力意志法則來進行重複與差異,那麼,在永恆回歸概念中的「一切回返、大寫的同一回返、回返至同一──這些文章意味着甚麼?」德勒茲以查拉圖斯特拉之名區分了兩種永恆回歸的模式:疾病的、康復中與幾乎完全痊癒的。跟《尼采與哲學》稍有不同,德勒茲認為儘管永恆回歸可被視為倫理學甚至宇宙學,它卻不應該是自有而存的形而上學原則,而不過是種平庸(喋喋不休【babillage】、陳腔濫調【rengaine】的思想實驗)又駭人(虛無主義將會捲土歸來)的假設。然而查拉圖斯特拉從疾病走到康復,意思是他接受了永恆回歸,甚至學懂熱愛生命的重複,使得這種概念產生意涵上乃至本質上的改變,讓其理解到永恆的大寫回歸即等同於「選擇性大寫存有」(l’Être sélectif):在每次重複當中,我們創造差異,並只選擇歡愉,以一種絕對的欲求命令歷史本身。同一的僅僅是回返(revenir)本身;每一差異都是差異自身的回返;回返的是差異與重複的權力意志的雙重表達。由此,永恆回歸體現自身對權力意志的絕對肯定,把存有從哲學的起源推向極限:

大寫的存有至高無上的星座,沒有任何願望可及,沒有任何否定可玷污。

  在此,我們何嘗不是也看見了兩種權力意志嗎?一種是虛無的、疾病的,另一種是肯定的、充實的。這很難不讓我們聯想到德勒茲在別些著作中提出的「無器官身體」(corps sans organes)。關於此與永恆回歸等概念的關係,我在〈解讀蘇童的《米》:蔡元豐、德勒茲及其他〉一文中已作基本介紹,在此試圖補充一些。在拉丁語系裡,“organ”首先指身體的「器官」,那個「官」本身就隱喻着某種權力單位,而引申的“ organization”,則有在瞬息萬變間互相組織、統籌、制定自身並互相評價與宰制的意味。在此,我們不妨思考德勒茲研究尼采的權力意志,為他提出的「無器官身體」帶來了什麼啟發?我認為,超人(Übermensch)的身體正正是「無器官身體」。延接上面的討論,德勒茲指出大寫的重複(la Répétition)為人帶來了可做選擇的解救可能──那是德勒茲所講的蛻變的最終面向:超人(le surhomme)。有別於人在質而言作為反動存有(un être réactif),超人從根本上驅逐這種虛無主義──超人即那可被肯定的一切(tout ce qui peut être affirmé),是戴奧尼索斯之子,是存有者(ce qui est)的最高形式。因此,超人能夠自己創造價值,能夠同時廢止與完成每個器官的目的系統各自對世界的詮釋,而以永遠嶄新的、更強大的權力意志制衡、甚或是不斷地吞噬一切既有意志的主觀性:永遠毀滅、永遠創造、永遠流變、永遠完整,以無限的生成強度與意志呈現自身,猶如一枚圓滿的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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