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拉與太陽》:機械人結構主義的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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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拉與太陽》:機械人結構主義的神話

  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最新小說《克拉拉與太陽》(Klara and the Sun)的出版是近來文壇一件觸目的盛事,這部小說距上一部有六年之久,其間石黑一雄得了諾貝爾文學獎(2017年),這不多不少使外界和讀者想要知道,作者會否因此而改變寫作風格。結果是,這六年來石黑一雄而穩定的寫作節奏,完成了《克拉拉與太陽》這部中篇小說。小說跟之前的作品難說是否是同一風格(甚麼是風格?)── 反正,石黑一雄曾經說過,他喜歡重複地寫同一個故事[1];這個故事也似乎有點象是《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的一種再現。[2]

  筆者在預售期間已經下了訂單,在正式出版當天便急不及待翻閱,還刻意跑到烈日之下,一邊吸收太陽的紫外光,一邊啃咬着文字,滿懷期待要解開書中關於太陽的謎題。從一開始敘事者就不斷提着這個叫「太陽」的東西,描述它的光芒如何灑在這個未來城市,這一切或會叫人不解:讀者除了知道機械人需要透過太陽推動(沒有太陽時會感到昏昏欲睡),便不太清楚太陽在小說中扮演的角色(我們甚至不太知道太陽是否就是我們日常所見的太陽)。

  讀到書的中段,關於太陽的謎漸漸解開。作為讀者,讀到這裡亦不禁要先把書放下一會,感受這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敘事天才。石黑一雄要說的不只是一個關於機械人的故事。在探索人與機械人的分別時,一般故事的着眼點會放在機械人的智力﹑主體意識﹑情感感知能力之上,《克拉拉與太陽》自然亦不例外。但它從來沒有意思要着墨於這些「小事情」之上;相反,由它以「太陽」命名小說,就注定了要說一個不一樣的故事。

  人類賴以太陽為生,機械人亦不例外。自古人們便深明這點,並從而建立出對太陽的崇拜。在《克拉拉與太陽》,機械人在理解世界時開始向太陽請求幫助,又生怕自己的所做的事會遷怒太陽,這種把太陽人格化的舉動,正反映了機械人竟會像古人一樣,以神話建構思維理解世界(事實上,石黑一雄的上一部著作《被埋葬的記憶》(The Buried Giant)也是關於神話)。

  《克拉拉與太陽》的故事以一個叫克拉拉的機械人展開。克拉拉的存在意義是陪伴小孩子成長,她的長相也完全跟人類沒兩樣;由小女孩喬西(Josie)把她購回家的一刻,她就成為了陪伴喬西左右的玩伴。石黑一雄說過一開始他想要寫一部給小孩讀的著作,[3] 但隨劇情的推展,故事愈向黑暗的方向走去,其揭示的深意或許超出了小孩需要知道的範圍。

  實情是,喬西得了不治之症,可能快要死去,而早已失去另一位女兒的母親知道這個殘酷的事實,便期望克拉拉可以透過跟喬西相處學會她的一舉一動,甚至其情緒反應和想法,以求有一天當女兒死去,也可借助克拉拉「重現」女兒。這是科學發展有了不少突破的時代,人們愈來愈相信一切事物都能以科學解釋;在他們眼中,人類本身也不過是一堆行為﹑想法﹑和情緒反應等集合而已。這信念造就了整個故事的可能性。在如此世界觀下,克拉拉確實有能力變成喬西,而已她剛好在人工智慧發現出完全自我個性的邊緣之際,因此她既有自己的想法,同時不會違抗人類的指令。

  但在喬西的母親在想如何透過教育克拉拉取代自己女兒的同時,克拉拉卻對喬西的病有自己的看法,這是《克拉拉與太陽》精妙的地方。讀者不會想到,克拉拉一直說自己有方法治好喬西的病,鼓勵身邊的人要有信念,而她的方法竟然是跑到鄰居家的糧倉後,向太陽禱告(因為太陽總是先躲在糧倉才離開地平線),又想盡辦法要破壞一台製造「污染」的東西:她認為機器污染了天空,遮蔽了太陽的光芒,才會把太陽惹怒了。太陽的光芒是重要的,沒有太陽,機械人會昏昏欲睡,會開始思路不清,克拉拉因此認為太陽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她相信只有向太陽禱告才能換回喬西的健康(這裡彷彿像《別讓我走》的複製人主角們相信,只要能證明兩人真心相愛,就能延遲被摘取器官)。

  當然,我們知道這只是克拉拉一廂情願的想法。我們知道太陽並沒有神秘的力量:機械人之所以需要太陽,是因為他們都靠太陽能推動 ── 這是科學可以解釋的事情。

  事實上,《克拉拉與太陽》是一部關於科學思維與神話思維互動對立的作品。在一方面,人類開始相信一切都能以科學的語言去解釋,認為事物都可以化約成科學語言;但在另一方面,人工智能機械人從零開始探索世界,就像遠古的人類人樣,對未知的事物總帶着一顆好奇的心,他們嘗試以自己可觀察和可想像的方式去理解世界,結果就像各文化的古人一樣,發展出一套屬於機械人的太陽崇拜。

  在《原始人的心智》(The Savage Mind),人類學家李維史陀 (Claude Lévi-Strauss)提出了科學思維、神話思維和美感思維三大概念,影響了後來所有結構主義者對世界的理解。在我看來,《克拉拉與太陽》正是這三種思維互動的結果。

  科學思維和神話思維的思考對象都是自然界可見的事物,以太陽為例,科學思維想要探討的是太陽運轉和它釋放能量的法則,而神話思維則是想要透過對太陽的直接感知,理解它存在的原因。因此,科學思維所想像的事物大多是比較抽象的﹑不能直接看得見的(我們看不見太陽運轉的軌道,也看不見紫外線等能量),相反神話思維為「實在的科學」(science of the concrete)。[4]

  雖然如此,神話思維並不真的是一種科學,它不是比較原始的科學,也不是科學思維的前身。它們是兩種不一樣的思考模式:科學是想要先把握世界的結構,繼而用這套結構去解釋世界的現象,而神話則是試圖以世界的現象出發,從而建立一個結構。因此,不同文化會以不同的符號結構描述世界,創造出各種不盡相同,卻又有共同特質的結構(神話),例如,把太陽人格化,把它視為帶給大地生機的神,把它與黑暗建構對立關係,把黑暗視為邪惡的力量。

  但李維史陀還提到了美感思維,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美感思維是藝術家創作時的思維,亦是把科學思維和神話思維連繫起來的思維。以繪畫為例,藝術家需要理解所要繪畫事物的結構,要知道它的運作原理,但在另一方面,她需要知道事物的表象,才能真正把事物繪畫到畫布之上。[5]

  《克拉拉與太陽》的特別之處,在於它不像一般探討人工智能和機械人的小說,只着重人類對科學的反思;石黑一雄要把反思提升至神話思維的層次,形成劇情的反轉。顯然地,石黑一雄要把自己視為那位掌握着美感思維的藝術家,重新詮釋了在現代小說中,科學思維和神話思維之間的互動。

  在這意義之下,《克拉拉與太陽》是一部結構主義者樂見的小說。

 

注釋

[1] Sam Jordison, “The Unconsoled deals in destruction and disappointment,” The Guardian (January 27, 2015,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booksblog/2015/jan/27/kazuo-ishiguro-reading-group.

[2] 參考亞牠,〈《別讓我走》:反思藝術教育的意義〉,《微批》,2021年5月2日,https://paratext.hk?p=3354。

[3] Alex Preston, “Klara and the Sun by Kazuo Ishiguro: review – another masterpiece,” The Guardian, March 1, 2021,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21/mar/01/klara-and-the-sun-by-kazuo-ishiguro-review-another-masterpiece.

[4] Claude Lévi-Strauss, The Savage Mind (London: George Weidenfeld and Nicolson Ltd, 1966), pp. 1-22.

[5] Ibid. pp. 2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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