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反送中推理小說《崩堤之夏》作者黑貓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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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反送中推理小說《崩堤之夏》作者黑貓C

黑貓C,八十後香港小說家,主要寫輕小說,筆名來自伏見司的輕小說作品《我的妹妹哪有這麼可愛!》裡面的角色黑貓,再加上一個方便識別的字母。簡單隨意,毫無伏筆。

他於2017年憑着《歐幾里得空間的殺人魔》獲得第五屆金車.島田莊司推理小說獎首獎,額外獲得「推理作家」的名銜,自此推理小說越寫越多,也結識了很多推理作家。去年他聯同陳浩基、文善、譚劍、望日、冒業五位作家出版香港推理小說合集《偵探冰室》,當中,他的〈太陽黑子少年少女〉以香港動漫電玩節為背景,同時揉合輕小說和推理小說兩種風格,謎題沒有屍體,情節輕鬆怡人。

踏入2020年,他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又是推理。但這部《崩堤之夏》一點也不輕,甚至極為沉重,直接以2019年香港漫長的夏天為背景。他坦言,以反送中為題材,是因為不想忘記。「這段日子經常聽人提起:『人與政權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相信香港人沒有比現在更能夠深切體會這句話的意思。元朗黑夜一群手持武器誓師遊蕩的集團變成保衛家園的勇士;單方面暴打婦孺變成兩幫人互相毆鬥;市民報警求助變成網民號召癱瘓報案系統。」

政權控制着社會大部份的資源,打從一開始就是不對稱的對抗。而在cyberpunk科幻故事那些駭進大腦修改意識的黑科技仍未實現的今天,黑貓C覺得唯獨記憶是屬於個人的。「所以我想用自己的方法紀錄這場香港史上最重要的抗爭運動。當然這不是紀錄片,小說有虛構的情節,但我最想記錄的不是事件,而是運動裡面的感情;外在的事件可以被扭曲,唯獨內在的感情是不容否定。」

 

「感情」就是關鍵詞

「感情」是《崩堤之夏》的關鍵詞,故事裡的感情也十分多樣,源自各種身份。《崩堤之夏》有六個主要角色,有運動中的抗爭者、記者,甚至警察。寫這場運動,難以避免觸及這三種身份。「先說抗爭者,社會聲音普遍同情抗爭者,這是正常不過的事。就算那些學生非法集結、堵路、衝擊立法會建築,任何人都會認同他們不至於要被打斷手腳、射盲眼睛、打到頭破血流甚至遭受性暴力的對待。我們同情那些學生,不是因為對錯,而是最純粹的惻隱之心。」每次有示威活動都不乏一些上了年紀、關懷年輕抗爭者的途人。例如727「光復元朗」遊行,就有一名婦人向正與警察對峙的一群黑衣人哭訴,希望他們可以平安回家。在此訴諸的情感,是惻隱之心。「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有惻隱之心的人當然會先救孩子,而不是質問為何孩子會出現在井旁──是不是因為不聽父母的話亂跑,是不是圖謀不軌等等。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只要是人都會認同那些學生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有的更確實失去了性命,仿似推理小說的遇害者般突然被奪去一切幸福。」

至於記者和警察,黑貓C指出兩者其實十分相似,他們都最接近推理小說的偵探。黑貓C指出,「警察調查罪案,記者監察政府,他們都是先天擁有偵探的身分。」只是他們職責不同,理念不同,調查的方方不一樣,調查的動機不同,調查的結果因而也不一樣。「警察和記者在故事裡就像兩名偵探,讀者將會透過兩名偵探的衝突,逐漸看見事件的真相。」

 

虛構的謀殺案

《偵探冰室》中的〈太陽黑子少年少女〉謎題不涉屍體,但《崩堤之夏》的謎團卻是一宗殺人事件。黑貓C表示,他之所以選擇寫殺人事件,必須從一個數學概念談起。「『分形』是一種具有自我相似性的圖形:把圖形的局部放大後,該部份跟圖形的整體看起來會很相似。我認為分形的概念很適合放在香港現時的狀況,單獨事件往往都是整體的縮影,絕對不能以所謂個別事件輕輕帶過,警暴爭議如是,仇恨犯罪如是。」達官貴人總愛講「個別事件」,黑貓C覺得這是拒絕去理解和思考。就像看到圖形的局部後,就斷定只有那個部份長成這樣子,沒有發現實際上不論局部和整體,都是同一種形狀。

反送中運動中很多所謂的「個別暴力事件」。黑貓C表示,在反送中運動裡常常看到兩幫人因口角而動武,擱下對錯,事情本身是能夠理解的。然而,在運動裡最令他震驚的是:「有人在派傳單或者貼連儂牆,另一個人看見就拿刀砍過去,劈斷腳,捅穿肚;二人最初甚至沒有交集,下一秒已經血跡斑斑,就算沒有人死也是殺人未遂。發生一次的我們稱作個別事件,而相同現象能重複發生,我認為是系統性的結果。」這番話令人不禁回想起在將軍澳遭人用長刀刺穿肺部的女記者,以及在荃灣被數人用刀襲擊、手腳從此報廢的年輕網絡作家。兩個事件都有在書中直接提及。《崩堤之夏》的殺人雖然虛構,背後反映的卻是真實的系統性問題。

 

超能力的設定

可是,除了虛構的謀殺案,《崩堤之夏》其中一名主角還擁有看破謊言的超能力,似乎和重着寫實的社會派推理有所衝突。黑貓C說當中有個悲哀的理由。理由來自眾多對警察的指控,像是警察在721襲擊案扮演的角色,更有人思慮當中是否有某程度的執法者與施暴者的配合。根據直播畫面,防暴警察與施襲者有說有笑,而現在仍然有不少施襲者不受檢控。凡此種種在不少人眼中都是懷疑警察的合理理由,理應調查,然而政府卻堅拒獨立調查。黑貓C又指出:「警監會沒有法定權力調查警察,立法會根據《立法會(權力及特權)條例》動議調查又被功能組別否決,區議會要調查亦被民政專員阻撓。政府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絕調查警察:因為所有指控都缺乏證據。」以所謂的「無罪推定」作擋箭牌,沒證據就等於沒做,既然沒做就不用去查,於是就一直都沒證據。

「然而正因為無法調查所以才沒有證據,政府如此循環論證在邏輯上是站不住腳的。」黑貓C嚴厲地反駁這種詭辯。「你聽見隔壁發生爭執,有人喊救命,經過一輪打鬥後安靜下來,翌日鄰居家中更傳來惡臭。你懷疑隔鄰發生凶案,想叫對方開門看看,對方則反駁你的指控沒有證據,所以拒絕開門,這樣便陷入了死胡同。當然以現實來說理應報警求助,讓執法機構來中立處理案件;可是當疑犯正是整個執法機構的話,當行政、執法、司法都拒絕調查警隊的時候,唯一能夠對抗的就只有超能力了。」市民沒有調查權,有權力的人則刻意袖手旁觀,導致真相石沉大海。加入超能力設定,是投射着一般大眾無力追尋真相的徬徨無助。

 

日子的意義

說到反送中,標誌性的事件多不勝數,69、612、616、621、71、721、831……在眾多事件中,《崩堤之夏》的敘述選擇由6月4日燭光晚會開始,到8月31日太子地鐵站事件結束。「雖然『送中條例』一直有很多反對聲音,但大規模集會是從六月開始,而六四燭光晚會就算是連串運動的前奏。其實六四晚會本身對香港人來說亦有特別意義:大家都知道六四天安門很多學生遭到軍方殺害,可是對於應否繼續悼念六四死難者卻意見分歧。即使同樣爭取民主,年輕人與上一代的看法愈走愈遠,六四晚會的人數亦越來越少,直至反送中運動再次把香港人連結起來,這是六月開始的原因。」

黑貓C認為,只要去年六月置身其中,就不難想像,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一發不可收拾的。周保松教授曾把事件稱為「自由之夏」,結果夏天完結,第二年春天要來了,事情也仍未結束。正因為看不到終點,現在要記錄事件,就只能描寫它的起點。「坦白說,我在大約九月動筆,所以選擇寫夏天的故事是很自然的結果。但就算要再選擇的話,我也會集中寫運動的最初,記錄不同人的情感變化,由開始時雙方依然留有餘地,到之後演變成你死我活的鬥爭;由721支持警察的人結黨襲擊市民,演變成831警察親手襲擊市民。這是場沒有回頭、亦看不到終點的鬥爭,以後只會變得更醜陋,那不是個人想寫的東西。」

 

We Connect

近年,香港社會出現很多世代爭議,公民社會差點分崩離析,但到了反送中運動,大家終於放下分歧,重新connect。很諷刺地,這與林鄭月娥「競選」特首時的口號無異──We Connect。這層We Connect,除了來自「核爆都唔割」的理念外,還來自甚麼呢?「連繫不同的人,歌曲是很好的媒介。大家因為對歌詞有共鳴才會合唱,一首歌就這樣連繫了身邊的人。」

因而,《崩堤之夏》收錄了大量與運動相關的歌曲歌詞,用主角們的口唱出,穿插於小說行文。「這讓我想去年我在台灣,聽見有人播《海闊天空》,有人唱《願榮光歸香港》,那些歌曲連繫了香港和台灣;尤其是網上看見有外國人唱外語版本的《願榮光歸香港》,一首歌還連繫了整個世界擁有共同價值的人。」黑貓C還指出,不只連繫不同地方,歌曲更能connect不同時代的人。「現在回想,其實很多社運歌曲,例如Beyond的歌曲,都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作品,卻一直流傳至今。所以說,歌曲不但連繫了世界各地,更把過去連繫未來,將不同時空的人連繫起來。這是歌曲的魔法。」

雖然歌曲是connect的好媒介,但最終連繫眾人的仍然是感情,這就回到《崩堤之夏》當初的目的──記錄感情。「即使當權者如何撰寫歷史來否定對政權的指控,否定警暴,否定政制的缺陷,唯獨人的感情是無法被否定的。任何人都無法否定你當時悲傷過,憤怒過,只要你記起自己的感情,就能記起當時發生的事,你會知道自己為何悲傷,為何憤怒。」至於沒有親身經歷過反送中的人,黑貓C則希望這本小說能夠再提供多一個角度,讓他們了解2019年香港究竟發生了甚麼事,為何發生的事情最終會變成殺人的魔鬼。「我能理解,外地人看反送中始終有種距離感,正如六四天安門對於我亦有種陌生感。記得黃霑先生在八九年發表的聖誕歌曲專輯,其中一首歌的一句歌詞:『皆因一經過六四,成日送機,無晒鄉里』。這本應是很遙遠的,直至去年反送中運動,香港人對政府絕望,朋輩間亦開始討論移民。三十年後,竟然親身體會到歌詞的內容,儘管世情不盡相同,但亦是同樣的愁雲慘霧。」

 

如果不寫反送中,可能無法完成小說

2019年後半年,很多從事創作的人都飽受情緒困擾,寫作力不從心,導致產量大跌。黑貓C其實也是一樣,《崩堤之夏》更是在最動盪的時間開始提筆。如果不寫反送中,他可能根本就無法完成小說。「當時根本沒有心情設想作品會怎樣影響其他人,說穿了只是自己用來宣洩感情的方法之一──因為要記錄感情,所以把情感都寫進小說裡。推理小說重視理性,我現在投放太多感性在內,這種矛盾一直令我感到不安。」正如用作鎮壓示威的催淚彈多次射進民居,很多人都將政治爭拗和情緒從街頭帶回家。政治成為生活,個人感情和社會的集體感情早就混淆不清,猶如「分形」的局部與整體。黑貓C寫進作品的個人感情,以及不得不宣洩感情的掙扎,大概與無數香港人一致。

《崩堤之夏》全書充滿憤怒、無力、仇恨、痛苦甚至絕望,但結尾又有一種莫名的希望。這讓人好奇,如果要黑貓C選擇當中最重要、最想表達的感情,他會選哪一種?他回答說,大部份人一般會視憤怒、痛苦和絕望為負面情緒,他們會選擇追求快樂而非痛苦,但這些情緒其實都很重要,不應迴避。「因為憤怒所以想反抗,因為無力所以想做點甚麼,因為絕望所以想找到希望,關鍵只是如何克服它們。」

至於希望,黑貓C則表示,也許有人能夠用它來克服問題,但沒有根據的希望只是自欺欺人,坐在樹下祈求希望降臨。「只有付出過、努力過,這樣的希望才是踏實的。不過現實可能充滿挫折,希望都是將來式沒有任何保證。那麼要怎樣保持實在的希望繼續奮鬥呢?我認為最重要是互相幫忙,跟志同道合的人一起面對,就能發揮一加一大於二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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