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我因著工作的緣故,為文於天擔任了兩次詩會的主持。二月在台北書展舉辦的首次詩會,名叫「想像的家族」,所誦讀的詩以家族為主題,也不乏宏大想像的作品如〈境外之詩〉、〈世紀末之光〉等[1]。當中刻劃父子之間相顧無言的〈熬〉尤其亮眼,他當時便和我提到,打算從〈熬〉發展出另一首書寫母親的續作,命名為〈煎〉。半年之後,他交出了〈熬〉的姊妹作,而第二次詩會叫「別人的星球.自己的山丘」,也就是取自〈煎〉的句子。〈煎〉和〈熬〉分別寫他的雙親,「煎熬」似乎暗示了家庭關係並不融洽;但細讀之後,卻發現並非如此──他所著眼的,並不是痛苦,而是時間──家人之間互相攤分接續的,漫長的日常生活,日日如是,如母親的煎魚熬粥,如父親的慢煮之藥。〈煎〉寫成後不久,我又讀到了另一首續作〈家宴〉,家人圍坐在一張豐盛的飯桌前,一起默然不語;而兩首前作、以及其他家族詩中一再思考的問題,到了〈家宴〉,亦得到有力的總結,至此家族已然發展成文於天重要的創作母題,而本篇將集中討論這「餐桌三部曲」──即〈熬〉、〈煎〉和〈家宴〉[2]。
共對的餐桌,隔絕的房間
三首詩都圍繞「餐桌」此一重要意象鋪展。餐桌不只是家具,更是一個儀式進行的場所,通常談到餐桌,所強調的是家人一起吃飯的「共同經驗」,在文於天的詩中,餐桌卻把自我和家人拉開了一個矛盾的距離,形成一個特有的心理空間,和外在空間分隔開來。詩的開首不只一次以這種空間的區隔引入:在〈熬〉裡的開首,滿屋是父親煮粥的氣味時(「父親調了火,熬粥/滿屋子的氤氳」),兒子關心的卻是外面的天氣(「早上涼風透過看不見的縫/擦過腳丫,未乾的衣服/一件一件在吹風」);〈煎〉的開首,兒子注視屋頂,苦於屋外的炎熱(「對於屋頂上炙熱的天空/我可以說些甚麼/雨的聲音不能從那裏/透進來,炎陽飲著/午後沉默的枯井/一些夏天的事」)而和激烈的氣氛相對,屋內是侷促緩慢、令人氣悶的(「抽油煙機委婉地抽著/一些寂寞的差距/卻總吞吞吐吐」);〈家宴〉的開首,則直截了當將家人定格在「孤獨的建築」裡,涼風嗖嗖的窗卻開在「遙遠的地方」。
而飯桌之所以帶來特殊的空間感,正是因為圍坐成為了一種家人之間的共識。同桌吃飯本應是親密的,但詩人卻表現出難以撇除的疏離,往往在寫到相聚的句子時從中抽身,用旁觀的角度來書寫彼此的關係。〈熬〉:
許多時候,憶舊成了符號
年歲的篇目縫穩我們之間兩個
慢慢背離的形影
無從理解,這些年來
許多事熬磨得過於糜爛
抑或是誰稍稍地
搬走了圍坐的桌子?
對話無多,時間遼闊
我們粥粥飯飯,藉著用餐
僅是一種參差的圍攏
終會像背影一樣崎嶇不整
看不見彼此的項背
頭三行點出了父子之間一種微妙的關係:兒子已是獨立的個體,不再像以往必須依靠父親,但卻因為長大而性格變得愈來愈相像。而這種親密的遺傳,令父子關係陷於泥沼中,面對總是沉默的父親,兒子卻已長成另一個同樣沉默的男人。於是,一起吃飯卻是「對話無多」,用餐「僅是一種參差的圍攏」,是徒具形式的聚會。父子之間並非不和,而是落入了「無法理解」的尷尬中,成為詩人內心的鬱結,一再在詩中追問而希望得到解答。
父子之間親密的遺傳代表甚麼?是能夠相通、互相理解的兩個靈魂,還註定難逃互相誤解的命運?緊接上面的段落,詩人便開始思考殘存在身內的軌跡,血緣像釘子一樣暴力而牢固,把父與子的人生綑綁一起,而當中母親沒有如此強烈的張力,而僅是「一個隱喻」(「母親的隱喻在我們之間巡弋:/你們終將要發現/一根最稱職的釘子/也會在某一天彎掉在牆內。」)釘子的意象,發展出房間的意象群,生鏽的釘子無力地勾住關係的兩端,是父與子各自的、想像的房間,隔著無言的牆壁。詩人以抽離的筆調「觀看」同坐的父親,各自修行,彷彿與自己無關:
我看他獨自吃完粥
房間內,他算著馬匹的速率
寫了彩票,劃掉了又塗滿
一種對數字的幻想
拼湊著某種不可預知的好心情
近乎不能搆得著
給我們許諾過的新房子
無法承擔卻總如此輕描淡寫;
我又再看他,竟覺得他臉上
已皺如橘子皮
詩人隔著門「觀看」父親的日常生活,我以為這「門」未嘗不可看作詩人內心的投射。兒子無法理解父親對賭博的執迷,反在被他的興致所隔絕,獨自被憂傷圍困,父親「對數字的幻想」和「好心情」在他看來不過是聯想起成長中一個落空的希望。父子各自選擇了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詩人無可奈何地跳過理解,下了一個「本該如此」的結論──「我知道是這樣,彼此竟已習慣沉默/和無來由的對峙」,唯有用「帶著遙遠的眼神」觀看父親來代替交談。詩人發現保持靜默的習慣也正在影響他自己,「其實正在變成一間牢不可破的房間/一團頑固的污垢、一個孩子」,是一種隔絕,刷淡彼此的關係,「便只是觀望四周的各種變形/變成一鍋冷粥/變成一張餐桌」。
一脈相承,「命該如此」
「本該如此」的結論,在三年後寫的〈家宴〉裡,成了「命該如此」。〈家宴〉不只寫父親與自己,文於天將血緣的網張開,圍坐飯桌的沉默男子,還有祖父和詩人的弟弟,這些男子一再繼承父輩的無言,再把它傳給下一代。
但父親,早已是一個
永遠無法明白的意象
第二次,被我放在單調的行距上
生活縮成一桌無法統治的飯菜
如果說〈熬〉是惑,則〈家宴〉是悟,然而卻不無怨懟。〈家宴〉中的判斷句式非常多,和〈熬〉的問題遙遙呼應,詩人也意識到自己一再重寫,自我解答得頗為著意,似乎想以〈家宴〉和長久的鬱結「做個了斷」。
父親在〈家宴〉中提到自己的父親,而詩人從未見過祖父,祖父的形象僅在父親的記憶中。這個抽象的祖父,曾在〈家的形狀〉寫過,在〈家宴〉中得到延續,並寫得相當精彩:
此間,又回到村鎮
往復於無字的時間,幾十年
孩子長成了最長的沉默
沉默伴隨著一個消失的胃
祖父們年輕的幽靈
終於繞過最長的蒼白
讓我看見一部
抽象的家族史
一代人和另一代的人
都是文盲的後代
零零落落,在沒有旁白的故事裏落腳。
而我穿過舊屋遇見門檻上
年幼憂悒的父親──〈家的形狀〉
父親早已忘記
曾經一再提起我努力想像的祖父
年輕的祖父坐在席間
搛菜,抹煙斗,吮魚骨。
我想像他是一位穿官服的清朝人
有長鞭子,但他不是。想像他有和父親一樣
多愁的側面,但他沒有,他便如此坐著
說很多陌生的語言,在飯桌上,
舉箸,敲煙斗,完成一場
家史的教育──〈家宴〉
題材的延續一如命運的延續。年輕的祖父是眼前父親的鏡像,「自己-父親」、「祖父-父親」的關係,在詩人心中其實沒有差別,有著同樣命運的還有「祖父們」和「弟弟們」。這種沉默的遺傳就是普遍的,「一場家史的教育」:每個男人都註定有個保守的父親,也總是無法理解兒子的心意,而他們之間永遠沉默,沒有解釋。
在偏僻的鄉村,他的父親以父權消滅了
後代成長的焦慮,在同樣的餐桌上
他一直在營運一場父權的盛宴
將我和弟弟們放在
焦慮的位置思考。是的,我們隔著
一張桌子用餐,穿過了廳堂
又回到廳堂,用了幾十年才長成
一些他所不能理解的子嗣
他的糖尿病、曲張的靜脈、
身體內孤獨的風暴,被他翻譯成
命該如此,我常常被翻譯成忤逆及負心、
遙遠或者充滿錯誤。
悲觀的詩人和他的弟弟們,正在成長中逼近各自的宿命;而父親則追趕那想像中的祖輩,將兒子翻譯成不能理解的異己。但詩人卻是充滿不甘的,在被誤解之後以長長的詩句作辯護。詩人向父親剖白,也是向自己剖白,他深明互相的期望和失望,始終無法迎合對方的想法:
我仍然不能算是一個務實的人
一直不符合你的意願。我們坐在一起
在各自的旅程中飛翔,我久已怯於向你證明
哀愁的傷害,在艱難的語言中
找到數之不盡的弱點、怯懦。
〈家宴〉的結尾,詩人知道打破行有經年的相處方式是「禁地」,是無可撼動的。使得這些疏離的男人們始終圍坐一起的母親,是幾首詩中唯一的女人。詩人最後鉅細無遺地細述母親準備家宴,宰魚殺雞,將動物變成食物的過程,其實類近於創作的過程。母親的手藝,不是沉默的教育,沒有父親的權力,而是來自自然的善感,是「一門藝術和美學」。
〈煎〉和別的幾首詩不同,有著柔軟的面貌。詩人的成長不斷受母親的觀念所影響,母親沒有童話,只有古老的食忌和傳說,她令年幼的詩人驚懼,同時容納了想像。而〈煎〉說的並不是母親。詩中各樣的游魚進進出出,命中注定成為桌上佳餚,受制於母親們代代相傳的食忌和廚藝,必須為著別人兒子的虛寒而死。「和屋頂研討」的是家以外,水以外,在其他高樓以外的別樣可能性。屋頂下的人思考的不過是「早已終止的未來」,但海洋生物亦有可能從馬桶逃逸,從自己的命運中「誤渡」。〈煎〉所寫的是自由,寫作便是既定人生的「離題」方法。是以詩人的幻影出現在玻璃外面、魚缸外面的「異鄉」,想像的世界之中,成為一條不需死在餐桌上的魚:
玻璃外面映照出一個緊縮的幼年
與我遙遙對望,那裏
斷流的溪河沉積成一段山丘
金魚游過玻璃外面這座城市
重複而平坦的風景
後來金魚通過抽水馬桶
抵達城市幽暗的山丘時我並不知道
自己曾否也如此路過
別人的星球,遊過一些山丘
儘管〈家宴〉的結尾,寫作到底是通往語言的禁地,無可逃逸;但宰雞殺魚的過程仍形容得像藝術的創造,「當母親把刀子放入家禽的咽喉/割出不連貫的聲音,再放入/魚腹的城府,彷彿那裏是個廣闊的城市」,那個舉刀的母親其實就是以寫作之刀刺入成長困境的自己,「圍爐夜裏,通過許多老舊的食忌/快速飛過語言的嵌縫、禁地/我們依然被禁止,依然享受這一場/味道散失的旅程」寫詩固然是不被父親所理解的方式,但到底還是詩人打破沉默的方式。
* 原文刊於《阡陌》第12期(2016年10-11月),承蒙作者授權轉載。
注譯:
[1] 筆者曾撰文細讀這兩首詩作,並以之為家族史的延伸,此處不贅。可參看〈向內飛的野禽──讀文於天《狼狽》〉一文,載《字花》53期(香港:水煮魚文化,2015年1月)。
[2] 〈熬〉見文於天:《狼狽》(香港:麥穗,2014年);〈煎〉載《字花》56期(2015年7月);〈家宴〉載《大頭菜文藝月刊》第6期(香港:學生文藝,201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