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離地藝評》收錄何慶基 八、九十年代的藝評,不少人覺得這書與當下相去甚遠,以為不過是歷史紀錄。這書固然是歷史紀錄,但當中的問題意識與當下依然環環相扣。我們不妨從何慶基的書序說起。
何慶基到底為何開始寫藝評呢?又是如何寫藝評的呢?
他寫藝評並非始於自己,如何寫也非為一己品味。他在序中開宗明義地說,1984年,他見香港藝評「發展緩滯」,藝評多是「虛無飄渺」,用詞「不着邊際」,藝評人對現當代藝術「缺乏深入認識」,「更談不上有任何觀看、分析方法」。我初次讀時膽顫心驚,不過是文章的第一段,何慶基用詞之不留情面,簡直是到了追打別人的地步。
可想而知,何慶基寫的與他口中批評的那些「畀面」藝評不同,他就是敢於撕開互相恭維的偽善,把自己的觀察狠狠地擲出來。屈指一算,八十年代初,何慶基還很年輕,卻有這份介入的傲氣,也算是呼應着書名中的「不離地」。
不過「不離地」實不只指他如何開始寫,也關乎他怎樣寫。他在書中多次表達以下的觀點:「藝評人容易自視為神明,為人間分優劣黑白,因此必須擺脫自我飄飄然而謙卑下來,行文時必須不斷反思,明白到所謂『優劣』深受個人背景和社會客觀的情況所右左。愈來愈覺得,藝術是好是壞意義不大,焦點應是它對個人,以致整個社會、年代的意義。」他在這裡點出的情況不只在藝評中發生,也廣及其他界別的評論,我們常看到評論人以一己的喜好去界定作品的「優劣」,從不反思這個「優劣」的個人與社會條件。
何慶基藝評之路就是始於要打破只判優劣、不理社會的評論方法。他在序文書明確點出他的評論立腳點。他記述在學時受到兩套藝術史訓練的影響:一者以作者和流派為主要脈絡,重視風格、技巧的分析和比較,簡言之就是注重分析藝術的形式。一者是所謂的「新藝術史學派」,這學派「左翼色彩濃厚,以批判態度,廣闊地從權力架構、階級操控及社會矛盾等角度來看藝術的更深層意義」。何慶基在其藝評生涯中致力結合二者,既分析作品的形式和信息,亦關注作品更深層的文化、社會和政治意義。這種取態、這種筆力,讀者在整本結集中都能找到。
今天回顧何慶基「撩是鬥非」(作者語)的藝評,不只為緬懷過去,而是希望能在他文章中取出這種「不離地」的取態:既重個別作品亦重整體社會,同時懷着謙卑且戒慎恐懼的心,勿當自己是為世人分高下優劣的神明。撩是鬥非的傲氣與戒慎恐懼的謙卑看似矛盾,我們卻能在何慶基接地氣的作品中找到。至於這矛盾到底是如何實踐的,且讓留待系列及後文章再仔細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