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女人、上帝──馬莉蓮.羅賓遜《萊拉》的信仰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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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女人、上帝──馬莉蓮.羅賓遜《萊拉》的信仰深意

前言:基列之名

起初知道馬莉蓮.羅賓遜(Marilynne Robinson)的「基列三部曲」,是讀了童偉格在字母會專輯裡的精彩書評。童偉格稱許羅賓遜高度自律的重複書寫,是對小說家基本倫理的反叛,而其始終專注「辯證信仰與生活的磨合」,則是為了虔誠地叩問並描繪那個大寫的「HOME」──依我理解,既指向人世家園,亦隱喻永生天國。靜定時光、自我歸返、廢墟喻體、永恆覆核、互不理解、深愛與寬諒,讀過童偉格的小說或散文,當熟悉這套使人着迷的方程式;而作為基督徒讀者,我或許能在此作些信仰意義的延伸闡釋,以童偉格的話來說,或許也就是「本真的宗教精神的洞視」。

《萊拉》(Lila)是「基列三部曲」之三,前作是《遺愛基列》(Gilead)和《家園》(Home),分別以老牧師艾姆斯寫給小兒子的信、其好友老牧師柏頓一家的經歷和艾姆斯的年輕妻子萊拉的生命軌跡作為三端敍述視角,譜出在基列(Gilead)這個小鎮裡發生的故事。基列是羅賓遜以美國愛荷華州塔波爾鎮(Tabor)為原型的虛構小鎮,也是三部曲的主要場景,先從基列這個詞說起顯得理由充分。在《聖經》裡,摩西領以色列人出埃及,其中有支停留基列,過着艱苦的放牧生活;同時,基列也是雅各思歸故土時,暫居避難之所在。如此基列一詞在希伯來文裡,大概便兼具了艱難與祝福的涵義。在羅賓遜的三部曲之中,人物作為「地方之在」(being-in-place),而基列則作為「有名之地」(named place)──個人身份與地方社群之間,便構成了對等性、互移性的共存關係,這非但是某種意義上的空間詩學,更淺白來說,其實也就正是我們慣常所講的落地生根的意思。「基列三部曲」,寫的便是有關艱難與祝福的故事。

 

一、浪子:存有的本相

在施清真的《遺愛基列》譯本裡,袁瓊瓊的導讀準確點出,「浪子回家」就是三部曲的共同主題。在《聖經》裡,耶穌曾作一個譬喻:一個人有兩個兒子,小兒子要求父親把家產分給他,然後離家出走,在外揮霍,並與娼妓耗盡了所有,其後遭逢饑荒,受盡苦難,最終回到家裡去,父親見到他就歡天喜地的擁抱他,讓僕人為小兒子穿上最寶貴的服飾,並為他宰了肥牛犢,與他一同宴樂。在田裡的大兒子就為此生氣,抱怨自己常年侍奉於父親身邊,卻從未得過如此厚待。父親就對他說:「兒阿!你常和我同在,我一切所有的都是你的;只是你這個兄弟是死而復活、失而又得的,所以我們理當歡喜快樂。」(路 15:31–32)而在三部曲裡,浪子的形象首先是體現在老牧師柏頓的兒子傑克.柏頓身上。年少的時候,傑克便以作弄別人為樂,越長大越是無惡不作,時常因犯罪登上地方報紙,讓他的老牧師父親頭疼不已。成年後他離開基列並住進城市裡,能闖的禍基本上都闖了,受盡冤屈的時候甚至想過自殺,這都寫在了《家園》裡面。後來他與黑人女子黛拉未婚得了孩子,然因傑克是白人、無神論者,貧窮、欠債、沒有正職,他受盡了黛拉作為牧師的父親所鄙棄,於是回到基列,回到他的老父親身邊,同時也不時去探訪父親好友老牧師艾姆斯,因而結識了艾姆斯的年輕妻子萊拉。艾姆斯對於傑克回家的態度一直是「無法原諒」,也許就呼應了耶穌譬喻裡的大兒子,即使傑克表面看來變得多麼和善,其父親柏頓是如何開懷,艾姆斯始終對傑克存有隱密的恨意與敵意──尤其當傑克與年紀相約的萊拉談笑的時候,羅賓遜讓我們記得,老牧師也是人。當然,在傑克的眼裡,他自認總是冒犯着艾姆斯,甚至整個基列鎮對他投來的目光,都是「聖人」的猜忌;也許只有不知他往事的萊拉是真心喜歡他,這也是他如此樂於與萊拉見面的原因。可是浪子終究是浪子,他永遠不能停步,在柏頓年邁臨終的那段日子,他向艾姆斯坦誠了自己的一生經歷,並獲得了老牧師衷心的祝福,然後默默離開了基列。

為甚麼浪子回家之後又要離去呢?我認為這是羅賓遜在《遺愛基列》與《家園》裡都沒有處理的問題,直至在《萊拉》她作出了解答,而巧妙的是,傑克在第三部曲裡從未登場。有別於前兩部以艾姆斯家與柏頓家為主軸的牧師族譜式書寫,《萊拉》寫的是一個孤兒女孩的生命故事,她叫萊拉,也就是多年後老牧師艾姆斯的妻子。特別的是,羅賓遜透過描寫萊拉這個角色,讓我們醒悟到浪子傑克終須離家的原因──在此容我再次提起童偉格的洞見,羅賓遜所關注的,始終是大寫的「HOME」。這個「HOME」與浪子的形象必然是呈相對狀態的:浪子之所以是浪子,因為他總是相對甚或背離於他的「HOME」。而在《萊拉》裡,羅賓遜所帶出的其中一點就是:浪子,就是存有的本相。相對於大寫的「HOME」,人之為存有始終是屬於「無地方」(placelessness)的漂泊狀態,總是處身邊緣,以至無可奈何地承受大寫的他者對其施予各種形式的暴力對待。於是我們的目光,或者說我們的疑問,就不僅僅聚焦於傑克身上,而是在於存有的普遍性上。比如萊拉,她經歷過長時間的缺欠、貧窮與荒敗,自小到大無處容身,這種流離軌跡甚至構成了她嚴重的身份認同危機。循之,童偉格把握到傑克的自我放逐軌跡而稱其「外邊之人」,就顯得無比準確;而在此基點上,我發現羅賓遜所要講的其實是,任何人都是「外邊之人」,也就是「無之人」(HOMEless)。如此一來,到了《萊拉》這本書,藉着了解萊拉留在基列的原因,我們也許就能夠理解到為何浪子傑克要背負傷痛、再次離家。

 

二、女人:家園與安穩

有別於前兩部的男性白人牧師視角,羅賓遜在《萊拉》中以萊拉作為敘述中心,在性別視角上算是回歸到首部小說《管家》(Housekeeping)的本色當行,也許描寫邊緣女性對她來說更為得心應手。有研究者指出這種視角選擇旨在實踐「解構父權」,但我在細閱《萊拉》後則認為未必是然──讓我不厭其煩地重申,羅賓遜關注的是「無家」作為存有的普遍狀況,而非聚焦於為性別議題熱烈發聲。(相反地,我們能感覺到她的小說是無比安靜的,猶如聖人沉思不動的姿勢。)所以,在此我還是會圍繞萊拉的「無家」身世談起。《萊拉》以描寫萊拉童年的黑夜場景開篇,就是朵兒把萊拉這個孤兒從主人家偷出來的那個夜晚,那是萊拉有記憶以來的第一個黑夜。接着寫的是她的成長經歷,其實也就是她的「逃亡路線」:詛咒、病弱、貧窮、疲憊、粗野、無知、被勞役、被丟棄、沙塵暴、經濟大蕭條……切實便是「無家」之為存在狀態的具象體現。於此有個場景讓我特別深刻,在一年的上學期間,萊拉發現自己沒有姓氏,支吾間誤以朵兒(Dore)為姓,其後又因發音不準確,而被老師教導寫成「萊拉.道爾」(Lila Dahl)──「無家」在此體現為身世之失落與無所歸屬,連作為家族身份象徵的姓氏也是隨意偽託的。把握此線索,性情倔強的萊拉在艾姆斯為她施洗時不能自已地流淚就變得很好理解,「如果我用這個名字替妳施洗,那麼這就妳的名字。」對於身份的肯定,就是一種神聖時刻的觸碰,恍如解咒。而當我們再仔細考察萊拉的出生與身世,就能發現其自我認同與羞恥感覺是密不可分的:「生命中的羞恥太多,超過她所能承受。」這也解釋了為何她讀到〈以西結書〉時會深有所感。「論到你出世的景況,在你初生的日子沒有為你斷臍帶,也沒有用水洗你使你潔淨,絲毫沒有撒鹽在你身上,也沒有用布裹你。誰的眼也不可憐你,為你做一件這樣的事憐恤你。但你初生的日子扔在田野,是因你被厭惡。」(結 16:4–5)在未遇到艾姆斯的那些日子裡,她所能憑恃的就僅是自己的「酸楚而孤單」;而熟悉以色列史的話,我們便能讀出此中有關荒涼和羞辱、受苦與蒙恩的寓言(allegory)。

而這其實也是關於光的隱喻,而且貫穿了整本《萊拉》。讀過「基列三部曲」會發覺,羅賓遜實在擅長於描寫光,那是使人温暖的日光,或安慰人心的月光,更是讓人緩步談笑的美好時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創 1:4)在漫長的黑夜中成長,她第一次遇見光,就是在饑寒交逼之際所望見教堂裡明亮而邈遠的燭光。這是萊拉的靈命隱喻路線裡的重大轉捩之處,直至多年後遇見艾姆斯並受其施洗而終得完全。「牧師說的一些令她困擾,她無法了解那些事的意義。例如耶穌的復活。但她猜想她喜歡那些燭光和歌唱。她猜想她沒有更好的地方可待。」對於萊拉來說,光的意義似乎不在於耶穌的神聖救贖與復活奧秘云云,而僅是一種對其「生存」的肯定,正如她對艾姆斯所言,她所貪戀的不過是他的屋子,以及後花園的雜草與馬鈴薯──對她而言,大寫的「HOME」就指向她自小缺失的家園,以及唯獨從家園而來的安穩感覺,使得其生命未至於輕得不可承受。(關於女人的認同欲望,弗洛伊德說是成為理想化的母親,拉康則指是成為欲望的對象,若循此處理解,兩種說法在萊拉身上便不相抵。)於是,萊拉便向老牧師提出結婚,並誕下一名小孩;仿佛呼應了〈箴言〉的一句:「就是鷹在空中飛的道,蛇在磐石上爬的道,船在海中行的道,男與女交合的道。」(箴 3:19)直如柏頓的笑話,「男與女交合的道」英譯為the way of a man with a maid,而maid/maiden即指少女,也就是萊拉──縱然「她身上的所有青春在真正綻放之前就已被耗盡」,在老牧師眼中她還是無比年輕,甚至如此倒更使人心境安寧──年輕女人與年邁牧師,他們的關係既是艱難的,也是被祝福的──更重要的是,對於萊拉而言,「我們在這裡會很安全。」這就是她希求半生的安穩家園。

 

三、上帝:靜默即慈悲

當然,有關萊拉的女性形象還有很多發揮空間,但在此我想轉入討論萊拉內心對於上帝的質疑。記得《遺愛基列》裡老牧師艾姆斯是藉着對照基督教裡上帝的神性與萊拉的女性/人性形象,向小兒子說起她的母親萊拉:「拿你母親來說吧,我知道你若如此看待她,必能感受到她聖潔、宏大的愛意。當你敬愛她到這種程度,你眼中的她正如上帝眼中的她,那便是上帝與人的本性,也是祂的本質。」此中刻畫,或許是艾姆斯向小兒子塑造「聖母」(Theotókos)抑或像榮格說的「偉大母親」(Great Mother)──而藉由母愛的形象,教導他從側面理解上帝的愛何為。但在《萊拉》裡,隨着敘述視角的變換,我們會發覺萊拉的內心世界從未如艾姆斯所認為的那樣神聖──如果他對小兒子的寄語是完全坦誠的話。事實上,即便領受了洗禮並與艾姆斯結婚,萊拉深明她內心深處那份「古老的羞恥」並未曾消退分毫,也因是故她仿佛從來不能理解禱告的意義:「禱告看起來就像憂傷,就像羞恥,就像懊悔。」慢慢挖掘下去,我們就知道實情是萊拉無法接受以「有罪」這個詞來認識自己的生命──在這個時候,她就與浪子傑克處在相同的位置了,他們不能承受「聖人」的目光與語言,也無法直面自己內心的迷茫。(如果這樣說沒有造成冒犯的話。)讓我們再想想萊拉的身世,除了在流浪期間所承受的身份危機與社群暴力,多兒的焦慮失調乃至犯法行為,都是萊拉心底的罪疚感來源──在她有限的認知裡,「血」的意象不是拯救,而是恥辱。而在與牧師結婚生子後,過着安穩平淡的生活,萊拉心底的那份恥辱卻漸漸起了質的變化,變成了對於生活的不安,仿佛隨時會有人(或上帝,尤其當她在讀〈約伯記〉的時候)來奪走她身邊的一切──「那份恐懼從不曾離開過我的身體。」她的內心仍然在漂泊,如她常常說的不能信賴任何人,並且時刻為日子擔驚受怕,甚至,在他眼中的艾姆斯也是同樣有着自己的「時空焦慮」。

這個時候,萊拉有關於上帝的理解與疑問就顯得非常有意思──儘管她從未認識上帝。如上所說,萊拉總是無法理解艾姆斯的禱告,原因是她在質疑上帝的靜默,仿佛就讓事情按本來的進程發生,禱告根本改變不了任何東西。事實上萊拉跟艾姆斯第一次敞心而談,就是為了這個問題。那時候艾姆斯藉由自己妻兒早喪的不幸經歷向萊拉言明:「在這棟老屋子裡有很多憂傷[……]所以我可以說是帶着這個疑問活着:事情為什麼會照它們發生的方式發生?我猜這並沒有什麼幫助。」然而艾姆斯沒有給出任何解釋,他就僅僅是禱告,並接受事情「照它們發生的方式發生」。我暫且稱之為一種「不僭越的神學」,意思就是,人若要去認識上帝,最好不要欲求自己所能理解的道理以外的任何東西,比如是傑克咄咄逼問的宿命論問題。對於艾姆斯來說,上帝的永恆之所以是永恆,正因其是不能為世人所理解的,人往往只能知道自己在永恆意志其中──更進一步說,我們所活着的世界,就是在於上帝的奧秘,永恆的真理──「我大概也只能說生命是個很深的奧秘,最終只有上帝的恩典能夠解釋。而上帝的恩典也是個很深的奧秘。」因此,當萊拉問及《聖經》裡讚美上帝的詩句,艾姆斯如是說:「也許沒有人完全懂。但它很美。」這也就是艾姆斯身為牧師對於上帝的理解方式:不能理解的話,便只能讚美。這種說法聽起來大概有點彆扭,甚至近乎無知。於是在《萊拉》書末,艾姆斯延伸着帶出了一點:所有的事實都是禱告。如果順從上面的推論,我想可以把它理解成:禱告其實就是人以默念回應的方式,去順服上帝的意志;而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事實不是經由上帝的意志所允許而發生的。如此,艾姆斯以他從上帝而來的善意,抑或藉由暴露自己的恐懼,能夠掩蓋了萊拉內心的恐懼,並讓萊拉感受到安穩生活之中漫漶的、靜默的慈悲──「無言無語,也無聲音可聽。」(詩 19:3)也許就是上帝的如此靜默,終讓她感受到實在的愛與平安,乃至救贖的微光。

 

結語:長存之愛

在此我們回到開初的那個問題:為甚麼浪子傑克要再次離家?答案似已呼之欲出:即便他的家在基列,他的「HOME」卻在不在這裡。我想這就是羅賓遜所欲書寫的,存有本相的雙重性:一方面,就如卡夫卡說,「離開這裡,就是我的意思」,人總是帶着逃逸的本能過活;但另一方面,又如安瑟倫本性辯證法(Anselm Ontological Argument)所帶出的,人的內心往往具有先天的「宗教感」,就是對於美好家園的嚮往,更準確來說就是對上帝的渴慕。如此我們就能理解傑克再次離家的原因了。即使回到基列,他的家園渴望仍不曾被滿足,他依然深感罪疚,無法停駐;而體內的逃逸意志則不斷驅使他離開。於是,再次離家對於浪子來說,或許就是容其覓求救贖的一條可能路線,直至終於得到真正的家園與安穩,幾乎超脫於人間的慰藉──到了那個時候,他大概就能像萊拉那樣,漸漸體會到那個總是靜默的上帝,那種極具深意的慈悲,長存之愛。如此,浪子的道路總是艱難的,也是被祝福的──像羅賓遜藉着艾姆斯說出的,這就是「上帝埋藏的寶藏」。

 

參考:

童偉格〈小鎮永生指南──讀瑪莉蓮.羅賓遜「基列三部曲」 〉,《博客來OKAPI閱讀生活誌》,2018年6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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