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地下世界往往像一個由政府全盤控制的空間,一般人對「地下」的想像,背後離不開政府的管控。最常見的例子是,地下鐵路網絡由港鐵營運,而政府是港鐵的最大股東。開發地下鐵路,從選定路線到實際興建車站,市民發揮的地方不多。地下鐵路外,香港的地底還有4500公里長的渠道,鋪在陽光底下則相當於印度和中國的邊境總長;而港鐵鐵路總長度才不過220公里。地下城的前世今生究竟如何,渠道到底經歷過怎樣的變遷?
回到1841年,滿清政府割讓香港島予英國,英軍在上環水坑口街(早期譯名為波些臣街,波些臣就是英文Possession的音譯)登陸,扯旗宣示主權時,英方早指出香港其中一樣持續至今的城市質感──「比非洲的獅子山國更差,因為更不衛生,而且離英國更遠」。離英國更遠,令香港日後形成與英國本土的殖民地部複雜的權力關係,更是冷戰時代西方世界在遠東的一大政經重鎮。而不衛生這點,可視為英國人建設維多利亞城時實行「華洋分治」的誘因。
綜合各方文獻資料,英國管治香港之初,衛生政策帶有相當明顯的華洋分治性質。例如十九世紀末香港爆發鼠疫,疫情以太平山區一帶的唐樓社區最為嚴重。事後港英政府終於介入華人社區管理,包括拆除唐樓群,興建卜公花園,以及自1894年起,強制每年「洗太平地」兩次。華人社區因為鼠疫,才獲得開埠以來首個政府興建的休憩設施。與之相反,十九世紀中期,駐港英軍及洋人多番染上風土病,政府立即着手容許洋人於山頂興建別墅,並從澳洲引入桉樹,大舉植林,抑制傳染風險。對於華人社區的公共衛生,正如政府的自由放任(laissez-faire)經濟政策一樣,萬不得已絕不介入,並將管理成本轉嫁到華人社區領袖身上。由政府與華人領袖協商所成立的,首個帶有社會服務性質(後來不限於醫療)的醫療機構東華三院,便是最著名的例子。
我城曾是臭城
1882年,英國殖民地部委托工程師查維克(Osbert Chadwick)來港調查當地公共衛生狀況,並就觀察所得著成《查維克報告書》,羅列觸及建築物設計、排污、供水、醫療等範疇的改善建議。報告書遭港英政府完全忽視,而它本身也沒有法律約束力。可見殖民地部派出的人,殖民政府也不一定得給面子。直到鼠疫爆發,才終於令香港的公共衛生政策出現改革契機。
在維多利亞城裡,最初並沒有地下世界。政府只鋪設明渠,順地勢由上而下連接到海邊。一幅1880年的地圖顯示,當年中環與灣仔尚未是商貿區,域多利兵房重地坐擁海旁的靚地皮,軍營旁的明渠(位於正義道)及美利明渠(位於花園道),分佈地圖左右方。座落於灣仔石水渠街的藍屋,問起附近的老一輩街坊,都能答出石水渠街早年有一條明渠,是小朋友的玩樂地方,亦為街名由來。中環嘉咸街、結志街的小巷間,今天仍可發現一條建於十九世紀末、位於馬路一側的石磚砌成的渠,用來排走雨水。後來中環人多車多,那些渠道因擴闊路面,紛紛被石屎埋藏。今天能看得見的明渠,無疑是一種古蹟,畢竟排走過一百多年前的許多場大雨。
在華人聚居的區域內,則往往由市民自發處理污水。《查維克報告書》考察太平山區的唐樓,發現街上的公共明渠只針對排走雨水,舒緩暴雨水浸情況,一般民居居家生產出的污水怎麼辦?唯有各施各法,用喉管把廚房水槽和室外的明渠連接起來,雨水污水混雜一起排走。必須留意一點,當年唐樓區依山而建,採「背靠背」設計,樓宇之間沒有後巷分隔,意味通風必然大打折扣(而政府沒有立法規管建築物設計)。同樣,那些隨便排到屋外明渠的污水,欠缺適當處理,自然氣味難聞;而明渠竟沒有在首尾兩端設計沙井,一旦要檢查維修,便得把整條街道連根拔起。維多利亞城的衛生隱患,在於沒有任何監管、維修、設計渠道的準則,與今日香港採用「雨污分流」政策不同。雨水和污水混合處理,一併由明渠排走,或由「夜香婆」收集夜香運到維港排放,一旦天氣乾旱,河水未能沖刷所有污水,便引起衛生問題。
隨時間過去,香港益加發展,本身露天的明渠,漸漸成為埋藏地下的暗渠。渠務處改用「雨污分流」做法,分別收集雨水、污水,雨水直接排出海港;污水會送到污水處理廠,淨化後才排出。那些渠道每天從住宅、商廈、工廈收集的污水共計280萬立方米,足以注滿1120個標準泳池,一年累積十億立方米。處理後的污水會從深海排放管排出大海稀釋、沖散。
香港的地下城深而且廣,就在每天你與我行走的路面之下。如果你夠細心,或許能從渠蓋看出地下城的結構。刻着正方格子的是污水渠,圓圈花紋的是雨水渠,有所謂「圓清方濁」的說法。這個設計最主要的作用,是提醒渠務工人小心識別,以免打開污水渠時,遭內裡蘊藏的沼氣傷害。井蓋上更有其他特別資訊。如井蓋的英文字母標示其負重級別:H即Heavy duty(重級),可以承受重型貨車在上面行駛;M即Medium duty(中級),可讓普通車輛通過;L即Light duty(輕型),適用於一般行人路。至於「H↑K」中間的箭頭也別有深意。過去香港仍屬英國殖民地,這個標誌象徵井蓋以政府物料建造,負責管理的政府物料供應處,又名為「皇家倉」。
從渠道到地下城神殿
香港的雨季比起其他亞熱帶地區如台灣,新加坡等地都要長,三月開始一直到十月十一月,香港都一直下雨,雨量亦為鄰近地區之冠,全年平均降雨量達到2400 毫米;加上近十多年香港受氣候變化影響,更常有極端降雨的出現,例如2008年6月7日,一個小時的降雨量就達到145毫米,而近十年來,更有超過三十天降雨量超過100毫米。
如果說一個城市能否經得起考驗,和其面對極端天氣時的應對措施有着關係,那麼,縱觀近年颱風襲港和極端天氣所帶來的雨量,委實也驗證到香港的防洪排水系統發揮了保護城市的作用。香港發展已久,人口和樓宇商廈密集,特別是港島和九龍,近年極端天氣帶來的豪雨,令地下鋪設多年的雨水收集渠管超出負荷。
過去香港曾多次出現雨水倒灌導致個別地點出現水浸的情況,記憶猶新的要數2005年上環海味街的水浸,2006及2008年,灣仔及跑馬地一帶亦在暴雨時出現了嚴重水浸,甚至連香港人酷愛的賽馬活動亦受到影響,然而,在人口密集的已發展地區,總不能把渠管通通都翻出來,重新鋪設更大容量的渠管,更何況,大量和長期的地底開挖工程亦必然影響市民的生活。當局自然就要想想新的防洪方法了。
既然面對特大的降雨量時,雨水收集渠管未能負載,那便把雨水先暫時儲存好了,於是,地下蓄洪池就出現了。地下蓄洪系統會在降雨量達到一定的水位時,把上游收集到的雨水先引流到蓄洪池,待暴雨過後再排出大海。現時最新落成同時亦是佔地最大的地下蓄洪池,就在跑馬地馬場內的足球場的地底。
這座容量達到六萬立方米(相等約二十四個標準游泳池)的地下神殿,工程費用超過十億,花了接近五年的時間完成。内裡只有幾排零星的光管照着,供維修之用,無法接收GPS,當然也沒有 wifi。說是神殿,也沒有神祗或信眾在內,祭品當然也沒有,日常就由渠務署負責管理和維修。既然雨季的時候,蓄洪池要隨時候命,那麼保養維修和清理的工作,就需要安排在雨季開始前完成了。雜草,淤泥等尋常物件,經常出現在雨水渠內;至於青蛙和小蛇,亦是常客,雨季前便要清理好這些東西,及替小動物們找個新居。「會怕嗎?」因着工作機緣,我問過負責清理的前線人員。「怕呀,突然間呱呱叫,嚇死我了,但總要清理的。」
守護着城市的,如果只靠你和我和他的不同的神,那麽,神佛的職責也太沉重了。不要懷疑,那些穿梭交錯在地下的渠道,以及埋在地下,暗換日月無聲的,也是守護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