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這個名字仿佛就代表了日本現代文學的重要面向。關於他的作品,我們首先會想起的是《古都》、《雪國》、《千羽鶴》,乃至《伊豆的舞孃》或《掌小說》等,都是相對屬於「純文學」範疇的作品,也是這些作品把他引向諾貝爾獎的榮譽。只是,除了「純文學」作品外,戰後時期的川端還創作了不少「中間小說」,意謂在「大眾文學」與「純文學」中間的文學形式,是我們不可忽略的遺珠。《彩虹幾度》(虹いくたび,或譯「多色的虹」、「彩虹來到時」等)是川端「中間小說」裡備受輕看的佳作,批評家的焦點多放於川端如何以書寫女性之間錯錯落落的嫉妒、怨恨與卑怯,反映日本戰後人民精神的潰落與虛無。這種論述方向把握到川端從「新感覺派」轉向社會關注的書寫形態,但我認為如此則不可避免地忽略了川端小說的美學導向。故此,我將先從《彩虹幾度》的美學講起,並以美學作為論述之歸返所在。
寒櫻低垂,感物而哀
故事開首寫的是火車場景──是的,與《雪國》一樣。水原家的次女麻子,與她同父異母的妹妹小若的姊夫大谷,在離開京都的火車上相對而坐。本來二人互不相識,在路途上瞧見窗外琵琶湖上的彩虹而搭話,故事便因而緣起。回到老家後,麻子與建築家父親水原會合,並出發往熱海,同遊戰前貴族的府邸。接下來則相近於《山之音》了。水原一路驚詫於園中寒櫻的開落無常,直至當夜與麻子入住溫泉旅館時,便因觀看到女兒裸體而作出了對美的反思:「但是,水原驚歎於女兒的裸體,這一美麗的人體是否居住在與之相稱的美麗的房屋之中呢? 這種懷疑倏然而生。同時,自己也為這種懷疑而驚訝。作為建築家,似乎已經忘記了身邊美的東西,所愛的東西。」在這裡,我們可把握到這種美學,顯然是來自《源氏物語》的影響,更準確而言就是「物哀」(もののあはれ)精神。「物哀」本身的提出就是作為美學而自足的,具體來說,就是敏感於自然變化而產生的哀愁心緒,是為一種對於永恆根源的思慕。水原所感受到美並不指向寒櫻本身,而是在於寒櫻的花謝花飛之間;他所驚歎的也並不指向麻子的身體,而是身體的青春易逝──後來我們知道,這更隱喻到麻子死去的母親。也是因此,我們才能解得通,為甚麼水原對美的感歎,會終於對美的事物的忘記──正如世阿彌在《花鏡.妙所之事》裡的話:「妙者,『たえ』也。『たえ』者,無形之姿也。無形之所,妙體也。」
接下來川端聚焦描寫的,是水原的長女百子──事實上水原分別與三個女人誕下了三個女兒,而長女百子與次女麻子的母親都已死去,么女小若與其母則長居京都,出生而來不曾與父親相認──我一邊讀一邊暗忖:貴圈真亂。話說回來,相比起麻子的溫柔熱心與小若的羞澀寡言,百子是個硬朗的女子。但是在憂鬱多情男川端的眼中,這種硬朗大概不是甚麼好事:水原提起百子時,說她根本是在「慢性自殺」;百子的年輕情人竹宮也常抱怨「姐姐其實誰也不愛」。故事鋪敘下去,原來百子的初戀情人啟太在二戰中空難戰死,造成了她內心永遠無法踰越的巨大破口。啟太死後,漸漸成熟的百子開始投入一段又一段與少年的戀愛遊戲,其中與少年竹宮的出遊則被水原與麻子發現。後來百子意外懷上竹宮之胎,竹宮因不能接受現實而自殺,百子亦選擇放棄嬰兒。這就是川端安排給百子的命運,同時,以書寫哀詠百子命運的川端,也就藉此安慰到自己孤寂的心。「隨便感覺到別人可憐的人,也許那個人本身就有可憐的地方。」這也許就是「物哀」精神的切實體現──花堪哀因其有萎落之時、人堪哀因其有命盡之期,我們所能把握的美,就是那些短暫易逝的剎那,以及剎那叢生的千萬心情。由此當我們感受到百子身上的死亡氣息,它就不是那麼冷冰冰的,而是作為一種美──美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隨時死去的搖晃感與死亡剎那的燦爛。再倒過來說,百子在即將隨伍的啟太面前展露乳房的這個場景,也就變得更易理解──意義正與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極為相近,美的不是乳房本身,而是它所象徵的純潔與引誘,生與死的糾纏或無常。
身非我有,何處吾家
「物哀」可作為我們理解川端這篇小說的基點,但事實上它的美學價值並不限於上述的層次,接下來我想就書中出現過的一句諺語談談:「拋離這個家,拋離那個家。」么女小若的母親菊枝是京都歌女,在戰前與水原相好,因為戰爭而分居,一直獨力照顧女兒,這樣的女人是見慣世面的。她說道:「脫離煩惱即是佛。」我們深知佛教文化對川端的薰陶,熟悉他作品的亦會留意到他總是強調活著的徒勞,因此,這句話作為他的美學思想以至人生態度就有根有據。佛法何為?佛即世界,法即道理;世界若有道理可讓人去理解,關鍵就在於脫離煩惱。正如水原所感歎的:「人所感受的悲喜和苦樂,無論是人間何等深刻的真實,也是值得懷疑的,認為不過是人生河流中的泡沫或微波而已。」這其實就是《金剛經》裡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我認為這種「舍離」的精神其實是應該放在「物哀」的美學語境加以推敲的,在此我想談談西行。以我目前認知,芸芸漢語世界裡,似乎並無嚴肅意義上有關川端康成與西行的比較研究或影響研究。但以我自身體認而言,西行正正是一個極合適的切入點幫助我們理解並論述川端的美學──事實上,川端在《我在美麗的日本》裡亦切實提到了西行的詩歌對其的深遠影響。西行《山家集》裡有一句我很喜歡的:「那日看花回家轉,此心不再隨我心。」他這裡帶出的就是日本傳統藝術講求的「浮世」之美:歌人的心被櫻花綻放的形態所吸引而神馳,於是心就從軀體裡浮了起來,這種「浮世一寸」身心分離的審美經驗,正讓歌人短暫地脫離於俗世的煩惱。只是,這種美麗註定是哀愁的。西行察覺到他的詠花心與菩提心(也就是上面說的佛法)並未可能合二為一,這就是現實人生為我們帶來的終極煩惱:無法安心。我相信多愁善感的川端亦敏銳於此──有點存在主義意味:我們都是被拋擲到這個「身」(肉體)、這個「家」(外在世界)的,而煩惱就是我們的命運,這就是佛教裡說的「無明」。正正因為「無明」,我們就值得感物而哀,亦因而產生了美。
從西行那裡,我們理解到川端筆下「拋離」的美學意義,那麼「家」呢?我想再談談這個「家」。小說裡有一段對話讓我很深刻:「想起自己的家,感到悲哀嗎?」「不悲哀,一點也不悲哀。」這是竹宮與百子之間的問答。這裡「家」的意思是甚麼呢?除了是百子居住的家,也是她的身體,也是她身處的世界──更是具有精神寄託的意義。(就像上面指出的,「物哀」含有「對終極理想的依戀之情」[絶対者への依属の感情]之意。)百子對竹宮說她「一點也不悲哀」,其實就是更深的悲哀:所愛之人死去,身心無處寄託,這可能不悲哀嗎?接著百子對竹宮說,她的愛就像雪一樣,意思是甚麼呢?讓我們想想與此呼應的《雪國》最後那場茫茫雪景:雪,就是寂靜與幽暗的象徵;雪讓一切痛苦的記憶沉落深處,然而雪的潔白無暇,又最澄澈地映照了一切痛苦的記憶。這就是川端面對雪的美學乃至人生領悟。想起自己的「家」,換來的卻是無那悲哀,這就是人世難棲的意思。說到人世難棲,我就會想起夏目漱石的《草枕》,面對令人無法忍受的可厭俗世,漱石選擇結草為枕,隱逸山林、鳥獸與居;相比「草枕」(くさまくら),川端更嚮往的似乎就是日本古書裡的「雪枕」(ゆきまくら),以生命承受寂靜,哀愁便與美麗同義。就像菊枝說的:「人是在什麼時候也必須要忍耐的。好時候是不長的。」這是生者必須承受的悲哀,尤其是深深感受到人世難棲的川端,與他關係深厚的三島曾說「川端康成是個永恆的旅遊者」,川端亦曾自白:「我不想建造自己的家,我情願一個月裡面有十天在旅行。」浪蕩無家,則身邊物皆可哀,而美就是在此意義上綻放至極致──道是無情卻多情。
自由如夏,一念虹橋
最後我想談談「彩虹」這個意象,也是全書的核心意象。川端的《彩虹幾度》其實就是日本文學裡典型的「季語」書寫,意思就是作者把握既定自然景象,按其四時變化而作出歌詠與描寫,從而帶出對時間易逝的感歎。小說開首的情景正正就是描寫琵琶湖上冬天的彩虹,後來這個意象屢屢出現,我認為是有所象徵的。在日本的語境裡,「虹」是與吉凶卦象有關的。彩虹絢麗炫目,讓麻子與大谷望而驚歎;但彩虹又是虛幻而且轉瞬即逝的,像他們所發現的,彩虹的根部是脆弱的、斷裂的。對於水原的三個女兒來說,彩虹就是她們命運的象徵物。未見彩虹,小若不曾曉得何謂幸福;見盡彩虹,百子已感受過幸福的時光,剩下只有凋零。而麻子恰逢情竇初開的年紀,因與姊妹百子同訪啟太父家,而結識得啟太的弟弟夏二,二人相約同遊並暗生情愫,甚至在東京雹霰停後,一起遇見過彩虹:「她在寬闊的柏油路上走著,道路的正前方懸掛著一個大大的彩虹,她朝著彩虹的中心走去。」。其實我挺喜歡夏二這個角色,他有兩句話觸動了我:「如果有一朵美麗的花,我也要活下去。」「是啊。心中的橋也許就是彩虹之橋。」這些話都是對著麻子說的,聽起來就像彆扭的調情話。但細想這些話語出現在川端的小說裡,它的意義就不那麼顯淺了。是的,夏二的話有著更深的美學意義。既然活著是徒勞,身心也無法安寧,為甚麼我們還有活下去的意義呢?夏二的話其實就提供了一種生之盼望,因為即使這些徒勞、這些煩惱都是美的,我們便有了無窮可歌詠的對象,這就是活下去的意義。如此一來,夏二與麻子一起渡橋的景象顯得意味豐饒,橋在腳下,橋也在心中,心中有橋,走過之處便是幸福的彩虹之橋。出現在這部悲哀的小說裡,夏二的話似乎就是川端小心翼翼地給讀者、也是給自己留有一線的救命索──直至多年後三島的自殺,巨大的痛苦讓川端一下子喪失了感受美的能力,如此他也就選擇自殺,這就是「為美而生」的意思。
人世虛幻無常,生死自有定時,從未由人決定。宿命論的色彩在在出現在川端的這部小說裡,特別的是,相對於其他作品,川端在此的態度變得積極起來。他是如何寫悲慘欲絕的百子的呢?初戀啟太因戰爭而死去,少年情人竹宮亦因她懷了嬰兒,不堪承受而自殺,還有,她的母親當年也是憂鬱自殺而死的。想來百子,或說川端,曾經也想過一了百了吧。然而,川端引用了生田春月的詩句:「你是不該死的人/你是生命之戀的妻子」,向我們指明:每一個生存者都是倖存者,但每一個倖存者都是命運揀定的。活著未必是懦弱,甚至不應承受那份巨大的罪疚感(為什麼死去的人不是我?),因為,「現在,所有這一切只能有活著的人肩負著了。」活著的意思就是承擔上逝者的願望;這也是川端痛恨無賴派的原因,在特定時代環境裡,無賴派的不道德就顯得罪不可恕。川端提醒了我們,都是命運共同體裡的一員:「有人以為由於自己折磨自己,社會就不再去折磨他了。其實未必是這樣,在我們看來,正與此相反。把社會這個詞換成命運這個詞也可以。」我記得川端在別處曾說過:「無言的死,就是無限的活。」當一個時代裡有著過於巨大與荒謬的痛苦,我們就必須以我們的活去承擔這些死。他甚至是罕有地直白:「要珍惜你那應該珍惜的東西。將來你會知道的,無論怎麼艱苦,還是珍惜的好。」要珍惜的可能是一份信念、一份理想,或各種疼痛,甚至是生命的瑣事。「瑣事之所以使我們寬慰,是因為瑣事使我們苦惱。」也許這就是我們活著的美,或說,活著的意義。
對了,今年夏天天氣很熱,就像去年,熱得使人痛苦。我讀到川端藉著夏二說出的話:「但是我非常喜歡夏天。」就像望見烈日當空下的同行者們,我們懂得心照不宣地答話:我很愉快。我也非常喜歡這個地方。